先生。
简。
先生,通篇《红楼梦》读下来,我对那位奇女子的诗最感兴趣,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按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每每凭栏念此诗,或望着那一轮清野的皓月,或低头观看那逐花的流水,或看那月下波纹滟滟的江河,那尽头幽横一湄的长林,那林中无思睡眠的夜鹤飞向圆月,那清野千江有水千江月,那野水无人渡孤舟月下横,那幽暗光影下江船船舷兀笛呜鸣,那数不清的月下的相思,那长长沙滩上乌色的寂寞,那乌篷船烛火明灭,照着你忽明忽暗的轮廓,你黑色眼睛里两点眸光,你的嘴边呢喃着情话,可是我真的没在听啊,我依偎在你的怀里,心里细细回味着这首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汽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恍惚间,我们的车船入江陵,两岸闻市声,我见不到梁文帝,惟有霓虹灯,原来我们到住宿的酒店了啊。可是我一心一念都在回忆方才月下乌蓬船里良辰美景。半夜,我感觉床畔有唉乃的水滔声,然后渴醒了,轻轻摇醒你,你端过来一大玻璃瓶,说,喝吧,刚从水井里摇上来的。我立马端起瓶子喝起来,我从未喝过如此清冽的井水呢,我真的相信它就是从苔藓满壁的古井里摇上来的,饮毕,我把沾了井水的嘴唇在你肩膀上擦净,关了灯,看夜风撩荡白色的窗帘,窗外十八楼的夜空,芦花晓月,月华如洒,静谧尘嚣中的心灵。而我已轻然入睡。
这是几年以前的事了。
今日份食火腿。家有金华火腿,搁置已久,坊间无事,刚好用来煨汤。削下外皮,去油存肉,先用鸡汤将火腿皮煨酥,再将肉煨酥,放入绿意滋然的乌冬菜。话说清水濯尘的乌冬菜最是养目,端在手心,举在半空,陶醉了。然后往里加蜜,酒酿,水,连着慢炖半天晚冬暖阳的好时光。待到拂拂尘埃粒粒飞扬在冬阳里的往事重现的旧日阳光里充满了火腿温暖的肉香味,秋菊味,幽兰味,木樼子味,芦花味,夏月坟圆的空旷味;盈盈湘女的纤纤体香味;白玉兰盛开的六月月色如水的校园,伊人晚自习归来抱书往宿舍走的疲倦感,那个傻瓜还在路灯下等待,手里拿着炒粉,有时牵着气球;一片孤城万仞山;一滴清凉的眼泪滴在故人长草的坟头,清明节扫墓,山冈身后是洪荒的城;食堂里充满了制服和高跟鞋的皮草味;一双凝绿的眼睛在异国他乡里温润无声,打湿了雨后的小镇,在那条最繁华的街道上,一朵朵花儿相继绽放,高中生们撑伞入雨央,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洒脱地把伞扔向一旁,义无反顾的跑进滂沱大雨中,黑直发,水深灵;sentimental,遥远黯淡的苏格兰小花裙山冈凉石上的怀恋;红叶枫林下车里的贪欢;露宿悬崖观星辰一一一我把硕大的石锅端上桌,我们两人在孤寂的午后时光,对着木桌上的一籁芦花,独品。
下午沉寂的光氛里,木桌上空瓶中的芦花微颤于尾梢呼旋的白烟。转瞬间黄昏。
但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忽然间,我们置身于芳郊野外。在一片悲哀而忧郁的长天、天空凄美得像一座旋转的祭台,深草长风的河畔看流水如同牛血之初凝,芦苇掩映下几间苍白可怜的桦木屋,随时都有可能倾覆于一场急风。一个身躯有如站立的白皮肥猪的男人,头戴面像狰狞的恶魔面具,左手提着一只狗头,右手一把砍刀,正从外屋出来走进里屋,忽然之间,他好候发现了什么,也有可能是嗅到了什么,因为他的鼻子在面具下微微耸了耸,他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你抓起我的手,快速跑到大道上停着的小车旁,开着车一溜烟似的逃跑了。当时我们好像正在热恋阶段,趁周末在郊区附近闲逛。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已近黄昏,蓝河河面暝烟曲弹,深蓝暮色很快茏罩大地,然而我们的车始终没有绕出这片土地,蓝河的水域,在微茫的月光下,河面似流动的血液。而河畔那几间倾斜的木屋,不一会儿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在月光下散发梦魇般的白光。
油表显示只有一格油的时候,伯对我说,电话求救和开车都不是办法,干脆我们下去跟他拼了。我面无表情。我的微卷的短发在弱暗的光线下蒙络一层幽幽的蓝。有灯光的爆裂之声,似蝙蝠轻巧的雷达发射器之音,我循声望去,看到桦木屋前的道路上,一柱路灯倾斜一注灯光,打在白色的路面上。你一踩油门,把车开到路灯旁,远光灯打起来,直射破旧的桦木屋。桦木屋似被灯光捅了一个窟窿眼,漏了大半光线在屋后。在光线的呈现下,肮脏不堪的窗帘掩饰下,屋里隐约隐现一具具不明肉体悬挂于房梁上,肉体年代久远呈焦黑状。沉重的开门声响起,半裸面具男出现在门后,他的身躯严重不成比例,肥硕的肚子已经沉甸甸的挂在了腰身之上,下垂得遮住了下体,能左右上下拔动,皮肤惨白惨白,头戴的面具是一个双眼爆鼓的黑皮猩猩,手中的刀具依旧在,狗头换成了一串古代那种刑具的粗笨的铜制钥匙,他在耳畔摇了摇铜制钥匙,发出朦朦胧胧地催眠似的清音,他咧开嘴朝我们方向笑了笑,露出惨白的一排尖牙。他又抡起手中的刀,轻微的敲了敲钥匙,钥匙辐射出蜘蛛网的粘稠的轻音,连绵不绝。一阵炫晕的纹路,激荡而来,漫天的疲惫笼罩了我,一阵天昏地暗,我旋转的晕倒在路灯的光柱里。
这当然或者是春天里的乱梦。
我从来都是在春天里做纷繁深坠如幽深峡谷般的野梦而舟行于两岸的斩花落叶腐朽的灵魂有如一叶扁舟寄寓于深渊。或许是气候的缘故。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我从来都觉得这是最为华丽凄凉的人生逆袭,恰如你我他。好吧,现在我们就开始讲叙我的朱楼梦。
昏暗记忆的开始,是从朱楼阁楼里一间十四平米的闺房开始的。道是阁楼,而无窗,墙上却奇怪的挂着一幅油画,色调暗沉,模糊无光,许是年代久了,被主人看腻了而搁这了:新月从白色碑文的墓地上空升起,已是黄昏的马车缓行于中原苍茫大地,头上两个螺纹尖角的魔鬼立在悬崖上,顺着它的视角,远方村庄燃起了篝火,村民们围着火堆中的长发丝裙女子,举杯狂饮,女子乌色长发浓如黑夜,嘴角残血鲜如牛血之初凝,目光狠狠盯着善良的村民们手中的从天猫超市三八女神节活动期间抢购而来的廉价的葡萄酒,充满了愤怒。我支坐在床沿,呆望着壁画,如是想。
在无星无月的夜晚里,有时我会睡不着,倒不是墙上那幅诡异丛生的油画,而是来自空调管洞里寄宿的知更鸟。有一只蓝色的知更鸟筑巢在阁楼的壁洞里,夜晚会发出蓝色梦幻般的梦靥,它的正下方是我的小床。很难想像一颗小鸟的心脏会在暗夜憧憧里游音满屋。我裏在棉被里,微微的敲了敲墙,央求道,轻点声。然后声音渐渐弱下去了。
自从发现了知更鸟的秘密后,放学回家成了我最期待的事情。我把挖来的蚯蚓放在蕨草簇拥的洞口,赖床在家的知更鸟儿会伸出头来,叼起蚯蚓,又迅速缩回去。我想我的小伙伴生活的最有诗情画意了:在月夜难眠之夜,只顺用嘴撩开蕨丛,便可望着丛林上空的皓月,将两轮白光映入自己孤独的眼眸里;口渴了,用尖喙承接住蕨叶凝洁的清露;青苔上一粒鲜艳异常的草莓,不能吃,只能观赏,是蛇莓。腹毒之蛇会悄无声息的爬上来,在果莓上吐唾沫。
我没想到我的一举一动皆在约翰的注视中。约翰是个白壮肥胖忧郁寡欢的孩子,网游少年,王者峡谷师招唤来外卖小哥的一锅油重味辣的海底捞,放在电竞馆曲屏电脑桌上,外包装被雨水淋湿,街道上正在下四月里蒙蒙的丁香花雨,凉爽而又闷热异常,在事隔多年后的二十四岁,一个敏感的年龄段,我撑伞入夜央,站在这栋朱楼面前,看着里面的人影流动灯火粲然,像一座绚丽的墓碑,耸立在临街的哑然的灰青色天幕下。雨丝飘飘洒洒,他朝我伸了伸牛舌,我看见他的舌苔很白,然后把紧捏在手的知更鸟狠狠摔在了楼顶硬青色的水泥地上。
我见知更鸟蓝色的灵魂在身体着地一刹那,以弧形的轨迹曲旋而上,升入茫茫的雨空。我对着夜空挥手说拜拜,转身用塑料袋把雨汪里知更鸟的躯体装起来,准备埋入后花园。我对发梢滴着雨水的少年说,生命只是一种形式。可是我对先生你的爱是真的浓郁呀!
约翰对世界万物并不蕴含多少感情,对我却抱着始终如一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并以欺侮我来取乐。可能他觉得我是那种伪道德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