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门凯德MALL的新辣道餐厅,我和向海约了见面。我们是初中的同学,毕业一别,就是二十年。
因为从事家庭教育领域的事业的缘故,我们最近的联系比较频繁。但自从联系上,这也只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是在我们公司的办公室,因为对公司的产品感兴趣,他前去了解。
第一次见面时,我在21层的电梯口等他,他出现时我一眼认出了他,他自然也认出了我。
时光匆匆,岁月阻隔,再见时,所有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实际上,在初中时,我们俩的接触谈不上太多,但时隔二十年,我们见面却瞬间有亲人的感觉,是因为彼此内心在那一刻,都趋向一个方向——曾经,一起走过的青春岁月。
其实,人与人的亲切很多来自于,我走过的路,我想过的事,你懂!
这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工作见面太匆匆,来不及叙旧,今天的见面有补这一课的味道。
找安静的位置坐定,我说我去取自选食材,他说他去,我说我来吧,他笑笑,坐下,没有再坚持。
然后,整个席间,都是我去取蔬菜,盛小料,取冰激凌,又是熟悉的感觉,是老家男生的样子,对女生不会太殷勤,但是,他们的感情是非常真挚的,熟悉的感觉。
我父亲其实也是这样的。以前来北京,去坐地铁,如果只有一个座位,父亲会坐下,母亲站着;过马路的时候,父亲会一个人先过去,母亲紧随其后……
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年轻也矫情,我偷偷地想,父亲咋这样呢?一点没有绅士风度。他为什么不女士优先?不能体贴地牵着母亲的手过马路?
直到后来,母亲生重病,父亲的担当与照顾,细致与坚韧,让我对这些事情有了重新的认识——永远不要用看到的现象,就去对一个人定论,更不要去贴标签,生命太丰富,我们唯有带着一颗好奇的敬重的心去了解一个人。
我依然记得,闷热的八月我们全家在等母亲检查结果的煎熬。好不容易等到了,又在等待住院通知。
为了能让母亲在等待手术的日子,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父亲顶着烈日,跑很远的路取了化验单,又去复印店,将带着 “某某癌” 的诊断字样抹去……父亲不会撒谎,这些事情是我安排他这么做的。
我记得父亲拿了造假的化验单特别紧张,提前给我打电话,然后不知所措地将真实的化验单交给我,然后紧张地说:“你看放到哪里,千万别被你妈看到!”
那紧张焦虑不知所措就如同一个做错事撒了谎怕被发现的孩子。但是父亲没有错啊,他是出于爱啊,但是,我们都是在关键时刻,不由得启用惯有的模式,不是吗?也许这是他惯有的模式吧!
已经没有心力幽默的我,当时还是忍不住想 “我爸真怕我妈!” 其实,哪里是怕啊,那是疼!
那一年,我30岁,我活得有点狂妄,以为自己懂了,其实什么都不懂,以为母亲需要我照顾,父亲需要我开导,以为我要承担很多很多…… 但实际上,最关键的时刻,将我那颗无力的心托举上去的是我的父亲。
一天早晨,作为医生的父亲,对着母亲的化验单,对我说:“你母亲是患了癌症,癌症是慢性病,时间久了,我们要把它当成感冒对待,明白吗?”
我懵懵地点头,但我知道,就是这一句话,我心中的大山减轻了一半——因为我爸有一颗稳定的心呢!
而在后面母亲很漫长的治疗过程中,父亲的不离不弃,父亲的担当忍耐,父亲的细心如发,都让我读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与坚强。
后来母亲幸运的康复了,如今十年过去,有时候外出,坐地铁,有座位时父亲依然不会刻意让座,过马路时,只要我跟着,他依然不怎么管母亲。
但是,我却再也不敢有什么评判,人性的丰富,感情的丰富,行为的丰富,岂是一个简单的评价能定论的?
而此时,阔别20年的老同学,坐在那里不殷勤,我无比接受,这就是我们老家的男生,就是熟悉的感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熟悉感。
我倒水给他,由衷地说:“真不容易,一别20年!”
他接话:“其实,这么多年,我家发生了很多事,我经历了很多事!”
我说 “哦!”
他告诉我他的父亲03年的时候去世了,紧接着两年后,他的前妻去世了,前妻从查出病到离去只有四十一天,而当时为了治疗,还失去了腹中五个多月的孩子。
“我父亲去世时,我没有来得及尽孝,太匆忙了,脑梗,十几个小时就走了。我前妻时,我守在医院四十一天,除了抽空回家换换衣服,不曾离开她一步。但她还是走了……”
他平静地说,像在讲一个故事。然而,他曾经怎样的痛苦别人是无法完全想象的。
“那时候,和谁都不想联系!”他低着头,说道。
我的心生生地痛。那种生命的孤独无助,无人可诉说,不相信任何人能帮上忙,觉得自己遇到了最倒霉的事,觉得自己像是人群中的怪胎的感觉,我也有过。
那是温暖的阳光照在背上会全身发冷的战栗感,那是走在人群中,像是顶着玻璃罩子,别人的欢声笑语入不了耳目的绝缘感,是自己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的孤独感……
然而只要活着,就还得向前走。
经历了命运重创的向海,接下来是闭着眼向前冲,是开始新生活。再婚,生子,从北京到包头,又从包头将全家安置天津,又在北京继续奋斗,他做过大学老师,公司高层,做过猎头,却始终不曾放弃要从事教育的梦想……
我听着,眉头锁成了一团,眼角有泪,嘴角却又不由得上扬!
“真不容易!” 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其实刚缓过来没多久,我刚刚懂得爱孩子,以前都在一种走不出来的麻木状态中,不懂得生活!你若是三年前见我,我要比现在老十岁!”
想起那天阔别二十年的第一次见面,他从电梯下来, 我第一感觉是“啊,青春依旧,别来无恙呀!” 却不知,生命之河向前奔流,我们途经什么,经历什么?有多少路需要一个独行,有多少痛需要一个人忍耐?
但是,无论经历了什么考验,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还需要振作起来,继续前行。
伤口来得及包扎吗?触上去还会生痛吗?某一天不小心会碰掉结痂吗?或者某一件事情会像盐面般再次撒向伤口吗?抑或,伤口的地方可以开出最灿烂的花朵吗?
不知道!在那个当下,容不得你想,你只知道,你必须爬起来前行,因为生命向前,你必须无可选择地向前进。
向海在被裹挟着前进时,一边走,一边疗伤。他渐渐地找回了失去的感觉,渐渐地找回了生命的温度,找回了珍重感。
他说,他很珍惜现在的生活,现在一有时间,就会带着妻儿去旅游,曾经的经历,让他学会了珍惜当下,珍惜每一个在一起的日子。
他说,他也想甩开膀子做一些有意义事情,经历过生死离别,内心中升腾出一种不想瞻前顾后的魄力感。
我看着他,这个当年转到我们那个县城中学举目无亲的男生,现在,坐在我的对面,穿着干净的格子衫,面带微笑,他心里装着家人,装着责任,装着梦想;
在这之前的几年,他麻木地泡在苦水中;再在此之前的几年,他曾不顾大家反对,义无反顾地与一个同事女孩牵手,她是她的前妻;
而再往前推几年,他们举家搬迁,离开熟悉的环境,来到我所生活的小县城,我们相识…… 从现在到从前,从从前到现在……
生命是一场迁徙,一场在时光中的迁徙……
那迁徙的经历,那走过的路,遇到的人,我们对人和事的解读,都形成了观念、认识,提点着我们下脚的方式以及未来的方向……
我依然记得我在母亲生重病前,我自己也做过手术,多年过去,依然记得等待手术时的恐慌无措。我以为我要死了,不,在当时看来,比死更可怕的是,我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了。
我辗转求医,却因为之前从未去过医院而被三甲医院的一号难求难得不得了。
那天晚上,去公婆家吃饭,焦虑得不行,老公陪我出来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田谷老师的家附近,田谷老师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正好能找他聊聊。
田谷老师是我的恩师,是带领我走入心理领域的人,更是带领我开始心灵成长的人,是我内心极其尊敬的师长和朋友,也曾经是我的领导。
面对我的焦虑,他一点也没有批评我大惊小怪,而是用心地倾听,然后带我们到他家,帮我找他所认识的大夫……
灯光将田谷老师的身影拉长,他拿出几个厚厚的名片夹,一个个翻着,认真地将每一位可能可以求助的人的名片抽出来给我。
那一刻,我的心感动化了。
我在想:“如果,如果这一次我不死,我也要像田谷老师一样,在别人危难时,伸出一双温暖的手;我也一定要让处在痛苦中的对方,把话说完,不评判,不批评,去很好地理解共情;我也要尽自己所能,帮助很多很多人,与人为善,给人力量……”
其实,我们无论在遭遇什么,我们的心在哪怕窒息的状态,也会有某个瞬间,会有一个透透气的小口,在那个呼吸的一瞬间,一定会想,如果我能挺过来,我将来会怎样……请照看自己的这个念想,这很可能就是我们未来的人生方向。
我后来和闺蜜聊天,她曾经历了另一种痛苦。在痛苦的时候,她也是遇到了一个对她全然接纳和大姐,她当时也在想,如果我走出来,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后来,我们再在一起时,确实感觉彼此都柔软了很多。
在生命经历重挫的时候,往往是心灵重组的时候,这个时候,是种下温暖希望祝福感恩的意念,还是种下冷漠报复仇恨的种子,非常重要。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我们未来的走向与命运。
我很庆幸,我遇到了一些人,遇到了一些事,在内心支离破碎的时刻,涌进了温暖和阳光,然后包裹着修复成长,成为自己心灵的一部分。
感恩经历,感恩相遇。
其实,遇到什么样的境遇,还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内心是朝向哪一个方向才是至关重要的。
写到这里,扭头望向窗外萧条的树,却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沐浴着冬日的暖阳。
生而为人,作为地球的过客,我的使命是什么?或许,所有的经历,都是在提纯自己的灵魂,走过风霜雨雪,我是否还能温暖自己,温暖别人?
千万不要说自己做不到,千万不要说没能力。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力量无边的心呢,而且还有温暖的日轮呢!这不,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它慷慨地挥洒阳光,将我们拥进最温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