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背包变得沉甸甸起来了。来时背包是轻的,她的心情也并没有这么凝重。就像这骤然变冷的天气,她却要离去了,去奔赴南方的艳阳天,而过不久,南方艳阳高照的天空也会呼啸骤冷的,人生的颠沛流离,不就像是奔赴在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寒风骤紧之中吗?
早晨出门时,灰色的天空中飘了几点细小的雪花,它那样细,看也看不清晰,它那样轻,抓也住不住它。她脖子缩着,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顺手戴上她的连着棉衣的帽子,缓缓而来的列车载着奔向四面八方的人们,她也坐了上去,车厢里温暖如春,人也变得懒懒的,想要闭了眼睛,安安生生得睡上一整天。
高铁飞速运转,从灰茫茫到灰茫茫,越往南去,天与地竟然都是灰茫茫的了,白雪皑皑的地面接连着天空,田间积满了雪,房顶上积了厚厚的雪,树林子里也积了雪,树枝和树干被雪涂了一层亮白色的装饰线,河沟里也落进了雪,这是一场初雪,河沟还没有开始冰封,雪融进了河的心窝儿里去了,迷迷蒙蒙这是雪花的快乐,整个世界都是灰白色的了。列车停靠在一处站点,车厢上男孩儿的父亲对男孩儿说,“我给儿子抓把雪上来”,说着就下了车,留下年轻的母亲和男孩儿,等再看到男孩儿时,他是兴奋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把雪在他小小的双手上的,他多么得意,只有他才有雪,白色的晶莹的雪花,别的人是没有的。列车又上路去了,她默默地坐在车厢里,去往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
穿过一个隧道山洞,短暂的黑暗让她的头脑空了一瞬,随即阴沉的色彩又扑面而来,接着又是更长更幽暗的隧道山洞,黑色透明的车窗上,她能看见自己和车厢里人们的影子,像是一幕安然行走的舞台剧。她想起坐在广场上,安静地伴着母亲的自己,偌大的舞池中央,扎堆的小孩儿,疯癫嬉闹着玩耍着各种游戏,她漠然地望着他们,仿佛看穿了她自己的人生一般,灰色的既定的一生。那时,街角的灯光刚刚亮了,红的黄的绿的闪着霓虹,节日般闹热起来了。
她想,过不了几日,广场的舞池里定会落满白雪,穿著厚实的孩子们会欢乐地打雪仗,冰凉的雪花落到哪个孩子柔嫩的脖子里,害他“咯咯”地打个哆嗦笑上一会儿,那白雪不一会儿就会被他们脏过的鞋底踩得灰漆漆了。她的母亲会绕过那群孩子,在舞池的看台上,坐上一会,掉了漆的木凳子空空荡荡,那木凳子并不冷,有人刚刚从木凳上起身离开,这会儿还有些余温。母亲看着嬉闹的孩子,会恍然想起她自己的童年,那时的母亲也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母亲不禁又会想起嫁到南方的女儿,是见不到这白的雪精灵了。母亲坐得冷了,也就起身离开了,雪光照亮了她逐渐老去的身影,和凹入雪里的脚印。
她回想着离去的十年的时光,朝朝与暮暮,循环往复着,她只顾着自己的欢乐与悲伤,却看不到母亲也在这十年的时光里,脚步蹒跚了,白发变密了,她奔向了自由,却失去了母亲,她把自己沉浸在了无声的哀伤的氛围里,无力自拔。
她还记得,她请父母来到一家火锅店一起吃鱼的情景,锅子里热腾腾的蒸汽晕罩着他们彼此的眼睛,心也微蒙蒙敞开了些,她对父亲说,“这些年你们过得不容易……我也过得不容易”,她父亲说,“子女是没有资格说不容易的”,她记得这话,父亲却从没有亲口对哥哥说过。走回家的路,是他们在一起慢悠悠地走的,只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她的父亲也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走了一段,后来父亲便又去工作了,她和母亲一起回的家。
南去的火车,依然在继续行进着,车上的旅客匆匆碌碌,来来去去,窗外的天空还是阴沉的脸,这和北方大地的冬是多少不一样的,田间、枝头黄的黄,绿的绿,只是没有落过一点积雪的模样,灰黑色的小船只划行在江岸中,缓缓地像是静止一般,仿佛是变了一个世界,她从一个世界奔向了另一个世界去了,即便那里没有母亲,但那里却有一个温暖的人看得到她,她也看得到她自己。想到这里,她便真的闭了眼睛,还得一阵子才能到站,车窗外黑成一片,她想着,这会儿沉沉地睡去就是。
图文 /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