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向来弃妇比寡妇要艰难得多。丈夫死了是值得悲怜的,被丈夫弃了却不免招来猜疑和鄙弃:“她如果没有问题,她的先生会弃了她?”
在男性的视野下,弃妇被弃总是弃之有故的:或无才、或无德、或无趣、或无子……而大多的女性也不会给弃妇多少同情,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有一句清冷入骨的句子:“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旧时代,丈夫是妻子的运,运败了,连金子也就失去了光彩。宝钗是个弃妇,并且堪称弃妇中的弃妇。《梦》里“运败金无彩”,《梦》外悠悠众口齐烁“金”:
——贾宝玉哪能和她过得下去呢?她逮着机会就劝贾宝玉读书,走功名利禄的路。还没结婚她就劝,那会儿贾宝玉就生气了,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结婚后薛宝钗还借词含讽谏,现在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吧。
——她这么热衷功名,应该会改嫁给贾雨村,他们倒是一对呢。“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贾雨村,名化,字时飞………
——她的金锁据说是一个和尚送的,并说只有有玉的才能与她相配。哼,我看哪,金锁是她家自己打的,她们编了一段金玉良缘的谎言,步步为营要谋宝二奶奶的位置……
——你们不知道吧,她给黛玉送的燕窝有毒,要毒死了黛玉……
围绕着薛宝钗的这种种猜测和攻击真可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幸好有脂批。脂批说:“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脂砚认为宝钗成为弃妇,是因为“宝玉有情极之毒”。鉴于孤证不立,并且黛粉认定脂批有浓重的褒薛色彩,那么我们看红楼梦里有没有相应的提示。
《红楼梦》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道:
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像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宝钗的签引发了宝玉的奇特情绪。书上写道:“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
为什么宝玉颠来倒去念这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呢?我想最合理的解释是宝玉开始梦游了。曾经在梦中喊叫“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催逼。 张宗子在《此岸的薛宝钗》一文中写道:"不管内心是否认同,金锁从此便铭刻在宝玉心上,成了他的心病,成了犹豫和痛苦的根源,成了打进他和黛玉之间似乎天衣无缝的亲密关系中的一个锲子。此前,宝钗或宝姐姐还只是一个名字,现在,这个名字已经显示了其背后的丰富内容,那是一片同样迷人的风光,而且,在更高的层次上,两个世界通过一个神谕似的符号紧密相联。"
贾宝玉反复念着宝钗的签:如果“金玉姻缘”成真,他会不会是诗中那位不爱牡丹的“韩令”?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唐)罗隐《牡丹花》
唐朝,几乎人人爱牡丹,唐朝诗人徐凝说:”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但韩令(宣武军节度使韩弘)是个异数,当他立功来到长安居住,发现宅中有牡丹,立刻下令除掉。李肇《国史补》写道:“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劚去,曰:“吾岂效儿女子耶!”
宝钗掣出的签和脂批的"情极之毒"是可以对观佐证的。
拨除牡丹是韩令的情极。借着一句"吾岂效儿女子耶!”他划出一条界线,线内是芸芸爱花人,线外是不屑随俗的自己。
悬崖撒手是宝玉的情极。"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他划出了一条界线,线内是红尘世界,线外是出尘离世的他。
韩令的情极伤了牡丹,宝玉的情极给宝钗留下了一个独守的空闺以及弃妇的身份。
那日掣签,黛玉抽到的是“芙蓉”:
(黛玉)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
由于红楼梦八十回后文字缺失,我们无法猜测为何黛玉“莫怨东风当自嗟”?我们也无法弄清宝钗“似共东风别有因”的因是什么,为什么宝玉最终娶了宝钗?——高鹗的黛玉焚稿宝钗待嫁不是正确答案,正确答案是什么?不能确知。根据脂评和文本,我们能确知的是宝钗被弃是因为宝玉的“情极之毒"。
情极难免会殃及无辜。正如韩弘之与牡丹,宝玉之与宝钗,或者说徐志摩之与张幼仪。
徐志摩堪称民国时代情极之人。徐志摩划了一条界限,这头是寻找灵魂伴侣的他,另一头是张幼仪,家庭包办给他的妻。尽管张幼仪是大家闺秀,知书识礼,但在徐志摩眼中,张幼仪是配不上西装的小脚,“是一个乡下土包子” ”你懂什么?” “你能说什么?”。1922年秋天,热恋林徽因的他发表了“徐志摩离婚通告”: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他的离婚在当时被称为“革命性的壮举”,是近代史上第一个西式离婚事件,挑战了中国古老陈旧封建婚姻制度。
熬过了被丈夫无情对待并抛弃的岁月,又经历了孩子早夭的痛苦之后,张幼仪留学德国,归国后成为东吴大学讲授教育学和德国文学的教授;担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并执掌“云裳”服装。她的“云裳”服装风靡了上海滩。
回首往事,张幼仪说:“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一个人。
离婚后,张幼仪日子正如薛宝钗《临江仙•柳絮》的那句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离开徐志摩对张幼仪而言就是一阵好风,来自兄长们的支持是张幼仪可以频借的“力”——张幼仪家世显赫,兄长们大多为民国政要。
然而弃妇薛宝钗无力可借,被弃后她能回到薛家投奔她不靠谱的哥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