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太太气坏了，在家里哭，不是嚎啕，那种哭法要坐地上，蹬腿、伸胳膊，身子再扑将下来，叫：“我的天呵…”柯太太只是牙咬切齿地掉眼泪。小儿子皮特.韩从美利坚的马萨诸塞州来了个电话，说他哥乔治.韩学业挂了，学校建议他休学一年。对柯太太这是个天打五雷轰的消息。三岁起，乔治.韩还叫韩乔志时就开始背唐诗、宋词，小学一年级就是学霸，“国学”小童星，一直到大学成为状元，该死的美国佬现在要驱离他离开学校？我的天啊，没法活了！我的天哪！柯太太问了他那个在她眼里不争气的小儿子韩乔向，说：“为什么呵？”
僵化，不开窍，思维存在凝滞，死记硬背在美国得不了高分数。小儿子韩乔向说的英语，柯太太叫道：“说中国话!”韩乔向说了，就这几个词儿。柯太太听不懂，美国佬的话把她弄糊涂了。她习惯的话是：乔志这孩子真聪明，是个天才。
在国内，他是学校和老师们趋之若鹜想得到和教授的孩子。柯太太忘记她在打电话了，说了句：“该死的美国鬼子！”就把电话挂了。这话瞬间会穿越几十年，长津湖、隅竭里，为了朝鲜的红旗飘飘，柯太太的丈夫瘸子韩的两个大爷都死在朝鲜的严寒里了。
瘸子韩在街上打扑克，被召回来了，柯太太说了小儿子的事儿。瘸子韩五十六岁，瞅上去七十六，脸上是风餐露宿的褶皱。儿子成了状元后，一家叫“梦想”的教育机构找他们，要宣传韩乔志的成长，以激发十四亿人（这是旧数据）的学习动力。他们对瘸子韩充满苦难的脸提出了异议，拉皮，做面膜，瘸子韩快哭了，他是机修厂的工人，厂子倒闭了，拉车给人运送东西，风里雨里、骄阳普照下负重拉十几公里是常有的事儿。
拉皮和面膜没法修正十几年风餐露宿留下的痕迹，比修正历史还困难。“梦想”机构叫采访和录制节目时瘸子韩不露面，柯太太以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的形象出现了。儿子的成功抚慰了瘸子韩心灵的创伤，他也就接受了。
得知小儿子要被责成退学，瘸子韩吓了一跳，说：“为什么呵？”
自小听话，曾经轰动了“一个状元的成长”的会场。柯太太不知道怎么说，两个小时过去了，夫妻俩还是无法理解美帝说宝贝儿子的意思。
和“梦想”机构合作后，柯太太主播“状元之路”，他们家挣了不少钱，为钱操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眼下瘸子韩没事儿去路边下棋、打扑克，到公园活动几个太极拳不复杂的套路，吃饭时喝点儿酒，每天都因为两个前往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上学的儿子而备受恭维。大家的羡慕是真诚的，说：“老李，你是苦尽甜来，将来跟儿子去美国享福吧。”瘸子韩不是拉车那会儿，现在也很会说，道：“我才不去那美帝的地方，咱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掷地有声，叫那些渴望去美国养老的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见柯太太不吱声，瘸子韩说：“找‘梦想’呵，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柯太太被提醒了，“梦想”销售部主管路德维希.欧阳，简称路德维希.欧的一听，吓一跳，这等于天上掉臭馅饼，砸脑袋上了。
他们本想在这个升学季安排一个小组前往美国，大拍李家兄弟在美国的幸福生活，从而鼓动家长买他们的教材，上网听他们的课，要按柯太太说的，都拉稀了。
也不管时间了，路德维希.欧阳给乔治.韩打电话，电话关机，路德维希震怒，和女助手玛丽亚孙说：“该死的，不接电话！”
玛丽亚.孙斗争观念保持的很好，说：“不会他干了什么，叫警察给抓了吧？”这种事儿去年发生过，“梦想”捧的一个偶像孩子下载了一些资料，想回来自己开工厂生产，好麻烦才放了。为了打这个官司，聘用美国大律师，那偶像家把家里的三套房子卖了，眼下祖孙三代住在城中村的简易房里。偶像本想待在美国，这事儿后不得已就回国了。小偶像这辈子基本不敢指望了。路德维希.欧又打了韩乔向的手机，韩乔向说的和与他妈说的一样。路德维希.欧明事理，说道：“我考，是不是美国学校的路子你哥不适应？”韩乔向说：“应该是，我和他谈过，只是这事儿对他打击太大。”
路德维希欧说：“理解理解，本来是皇上，转眼大粪都掏不上了，谁也受不了。你抓紧帮帮他。你哥要毁了，别的不说，你妈就受不了。”
得知和其它事儿没关系，女助手玛丽亚.孙说：“这还好。”路德维希.欧说：“也很难办，固化一旦成了思维方式，我跟你说，十个有九个都废了。当年那些少年大学生不就这样？现在那拨人都成老头了，谁变成比尔盖茨了？庙里到有。”
玛丽亚.孙笑，说：“头，你说的精辟。”
他们去了柯家，得去安慰一下。柯太太一脸委屈，再次声讨了美帝国主义，说：“欧主管，你说咱们转学怎么样，去英国，或者瑞士？”
这是瘸子韩刚才想的办法，去这两个国家上学，一样不掉份儿，到时候说是这些学校高价把孩子挖去，就像球员转会，没必要非在美帝那棵树上吊死。路德维希欧微笑，说：“一来不好转，二来，这些资本主义国家都一样。”柯太太没多想，说：“那咱们去社会主义国家，正好抨击下美帝，咱们的孩子还不稀得在他们那儿学呢。”
路德维希欧眼睛闪闪发亮，是真发亮，一个卖菜的家庭妇女，因为改革开放，儿子去了美国读书，竟然有了如此的见识，了不得。路德维希欧说：“想法非常好，叫我想想。嗯，一衣带水的国家就是朝鲜了。”瘸子韩不愿意，他两个大爷死在朝鲜了，他觉得不吉利。路德维希.欧想了想，说：“一衣带水不合适，那天涯若比邻的？古巴？”
柯太太想起了古巴糖，说：“是哪个产古巴糖的地方？”玛丽亚孙说：“很美的一个拉美国家，卡斯特罗死了，现在他弟弟说的算。”路德维希.欧叹息说：“不过长远看这些国家不行，学历世界大多数国家不承认，上了等于白上，回国的话，承认不承认我也得了解一下。关键是改革开放这些年来，极少听说去这些国家留学的。”瘸子韩说：“那苏联呢？”玛丽亚孙说：“这个您知道吧，没了，现在俄罗斯也是资本主义国家了。”
路德维希欧说，先叫乔向帮帮乔治，看看情况，咱们再决定下一步。
“梦想”的领导走了，瘸子韩说：“想不到老二还真行，超过他哥了。”柯太太不爱听，说道：“你别胡说八道。从出生起，乔治什么时候被人超越过？”瘸子韩点头。
乔治和乔向是双卵子的双胞胎，不一个模样，一个模样的是单卵子的中了两个精子。乔向自小就不听话，学习一般，不垫底儿，也不拔尖。打架、追女孩，什么都干，好在大学考得不错。最后托福、雅思都出类拔萃，就去美国了。
柯太太当年发誓要把孩子培养出来，到不是想为国家培养接班人，是她在厂里受了气。柯太太要强，是厂里的劳模，等有了孩子，老人孩子都要照顾，精神和体能跟不上，想进机关干个轻松的活儿。眼见别人都调整了工作，柯太太去找厂长，厂长很痛快，说：“老柯同志，你是咱们厂的标杆，没问题。不过你得先拿出中专文凭来，这是选干的硬指标。初中是真不行。”
柯太太一咬牙，开始学文化课，几天就放弃了，差的太远，调到后勤去干食堂，奖金少了不少。那会儿柯太太就发誓要把儿子培养出来。等儿子学习好，开始出名，柯太太去参加家长会，都很荣耀，说：“学习也是种遗传。…”
柯太太说她祖爷爷是清朝进士，官至巡抚。韩瘸子听了后坐卧不安，和儿子召开秘密会议，说：“我担心你们妈脑子出问题了。你妈的祖爷爷应该是杂货店的伙计，出去送货惊了牛，叫牛踢死了。”韩乔志说：“那我们祖祖爷爷不是巡抚大人？”祖上这么荣耀，韩乔治为此骄傲，学校里有老师说韩乔治一般人比不了，龙生龙，凤生凤。韩乔治就他爸的话去问柯太太。柯太太愠怒，说：“你爸知道个屁，那会儿我和他恋爱，怕他知道你们祖爷爷是官宦出身，吓坏了他。”韩乔治很迷惑，说：“官宦出身，我爸害怕？”说来话长了，在中国，有段时间…，哦，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韩乔治点头，似懂非懂。那天柯太太把韩瘸子叫回家呵斥了一通，说：“我要给孩子一点荣耀感，你跑出来拆台？”
韩瘸子找了儿子，说他记混了事儿，他们的祖祖爷爷也确系巡抚。韩乔治笑：“我妈也这么说。”
谁都有软肋，韩乔治怕打击，初一时学校背诵大赛，诗宋词，韩乔治第一。一个大学评委老师问他某首词的含义，韩乔治能倒背如流，意思他解答不了。评委老师说这样的背诵就没有意义了，说：“和放录音差不多嘛，这不是孩子们学习诗词的目的。”
韩乔治回到家就抑郁，从老二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柯太太找学校要说法。教务主任叫柯太太别当真，领导说什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黄教授是教育局的领导，你找他，我是觉得不好。”
韩乔治拒绝上学，坚信所有的同学都在挖苦他。柯太太买了东西找到黄教授家，一进门就跪下，匍匐在地。黄教授吓一跳，得知是怎么回事儿，把柯太太搀扶起来，说道：“就为这点事儿？不上学了？”柯太太想好怎么说了，道：“黄教授，您不知道，那孩子崇拜你，你很多关于教育的讲话他都保存了。”柯太太把搜集来的黄教授各种报告、讲义，做了剪贴文稿给黄教授看，黄教授感动不已，说：“这事儿你不要担心，明天我接他上学去。”韩乔治重新上学了。
春节时韩乔向去二姨姥姥家拜年，说了巡抚的事儿，二姨姥姥吓一跳，说：“胡说八道的，你们妈家上去八辈子也没个什么进士。”柯太太和韩乔向说：“她老糊涂了。”
柯太太家祖上真没有过什么进士、巡抚。她做了个梦，把梦里的事儿当成历史说了。刘邦他妈还说龙和她强行“密接”了呢，生了刘邦。谎话说久了，自己都相信是真的。每个周六晚上柯太太都去“梦想”直播，给观众讲韩乔治努力学习的事儿。
柯太太坐到直播间宛如换了个人，容光焕发，说：“背诵很重要，越早背诵越会开发出孩子的智力，促进大脑思维。…”十万妈妈拿着小本记柯太太的经验，梦想儿子、女儿成学霸。“对于孩子，学习上要心狠手辣，绝不姑息，这是爱，大爱，必须强迫孩子。人是苦虫，不逼不行。直到学习成为一种自由。…”柯太太说的话都是“梦想”给编的，她演。路德维希.欧手下有博士、硕士、研究生，专门编造话题赚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归是那些有知识的人的。”编伪警句：苹果很多，落在牛顿头上的那只苹果也会落在你头上。
柯太太一天打六遍电话问韩乔治，韩乔向快疯了，把哥哥的视频发回家。没想乔治.韩好了，上学还给拉丁美洲的学生讲课，这些黑孩子想乘坐“一带一路”的列车奔赴遥远的中国，他们很多人的七大姑八大姨已经在中国一个叫广州的城市了。乔治韩在画面里和柯太太打招呼，说：“妈妈，我没事儿了。”
柯太太激动地热泪盈眶。她把消息告诉路德维希欧，欧说：“好好，这样好。”柯太太说：“你们可以去美国拍乔治了呀。”
路德维希说再联系，他给朋友过生日，把电话挂了。
联系不了，美国佬谢绝“梦想”去学校拍摄片子。路德维希.欧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和美国校务说：“美国不是自诩是个自由的国家吗？”校务说：“美国是自由的，但学校有自己的原则，不能干扰学生学习。”
路德维希欧想假公济私去美国考察下房子。现在只能他老婆和岳母扮成游客前往了，再以身体欠佳留在旅馆里，溜出去看房子。结果他们选中了一套中产阶级的宅子，四百万美元。老婆拨打了路德维希.欧的电话，欧屈指算，计算机算，还差点儿，卖了大陆的房子、车子就够了，欧说：“定下。”
幸福的时刻，在遥远的美国老婆有点儿抽筋，激动不已，她是小学老师，十五年来一直在为此奋斗。
柯太太不知道这些，儿子正常了，她释然了，每天去卖菜。不少家长慕名而来，看见柯太太佩服不已。在柯太太身上体现了中国妈妈的坚韧，为了儿女，千辛万苦。柯太太听了说：“儿子好，就都值了。”
这是玛丽亚孙教她的。孙说：“要卑贱，把自己放到卑贱的位置，更能打动人。”
世界太大，什么鸟都有，有些阔太太总是趾高气扬，柯太太一卑微，她们反到不好意思。
美国不能拍片了，路德维希.欧争取了另一个机会，上当地春晚，编了出小歌剧：一个母亲的梦想。柯太太是主角，用歌剧的形势赞赏了自己取得的成就。
柯太太要去美国一探究竟，韩乔治出事儿后尽管好了，她还是做噩梦。为此柯太太拿英汉词典整天学英语，准备前往美国。秋天时路德维希.欧帮忙，柯太太和瘸子韩拿到了探亲签证。瘸子韩没坐过飞机，一想那么大的个铁东西在天上硬飞，十多个小时，稍微有点儿什么就掉下来了，飞机一起飞他就开始哆嗦。柯太太气地了不得，叫他想想他的两个为朝鲜捐躯的大爷。“你都多大了，还怕死，有没有个出息？”
总算到了美国，下了飞机一打电话，俩儿子在机场外候着呢。瘸子韩左看右看，除了到处是洋面孔，没觉得美国有什么特殊的，都是土地，一拨人而已，就是凑巧生哪儿的事儿。
为迎接父母来美利坚，韩乔向租了处房子，标准的中产阶级住宅，两层，三百多平，有自家的院子、车库。两个儿子都长大，长高了，柯太太高兴。晚上一家人去正宗的中餐馆吃饭，菜一入口，柯太太觉得不正宗。韩乔向说：“妈，这是美国，得眷顾当地人的口味，多少有些变化，东北人吃酸菜，湖南人吃辣椒，就这么回事儿。”一桌子菜，吃完了出来，一问价钱柯太太吓一跳：“不贵呀？”韩乔向说：“吃的不贵。”
韩乔治不大说话，看他时就笑笑。内敛、含蓄，早先就这样。弟弟韩乔向天不怕，地不怕，黑人、白人，在他眼里都是人，没别的。
回到家洗澡喝茶。泡堂子洗澡舒服，都能睡着了。瘸子韩哆嗦了一路，这一泡找回感觉来了。
事儿柯太太得问，就是为这个来的。柯太太说：“小志，你的传言那么多，是怎么回事儿。你妈我大老远跑来你得说实话。”按说直说就是，韩乔治和韩乔向彼此看。
柯太太一下激动了，说一个中国妈妈，不远万里，来到美国，就是想知道真相，还不说实话，要死啊？柯太太说：“你不跟我说清楚，我就死在美国！”以死相迫，以死威胁，柯太太叫孩子背诵唐诗宋词时常用这手，绝对是杀手锏。
美国佬有自己的一套，韩乔治也受影响，上学是自己的事儿，韩乔治来美国后唯一学到的就是起义，说道：“妈，那我实话实说，我被学校开除了…”
辍学一年，答辩后可重新返回学校。美国那么大，他想去看看，跑拉斯维加斯去了。还剩下一百美元，韩乔治准备花光后自杀，做个美国鬼拉到了。
赌场把他救了，背唐诗宋词被迂了，可记性好。记牌、记点数，钱赢的死不了啦还。赌场的人问了他的情况，把他留下做发牌员，没两天又认识了个巴西女孩伊卡，韩乔治过阔了。柯太太脸色煞白，想喊叫没喊出来，中弹般地倒下了，送到医院确诊脑溢血，救过来后，不记事儿了。韩乔志、韩乔向大哭，哭也没用。一个月后柯太太出院，老是想事儿，怎么也想不起来。到院子里一看见外国邻居走过，立刻跑回来了：“快，八国联军来了！...”
俩孩子给父母申请了疾病治疗延期，至少能住一年。吃饭睡觉，在院里溜达，柯太太逐渐好了些。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事儿，逼迫两个孩子背唐诗宋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不怎么怕美国鬼子后，一家人开车去纽约玩儿。瘸子韩装了电子感应鞋，走道不瘸了，干劲十足，恨不得走遍千山万水，不过是美国佬的千山万水，又不想走。第五大街怎么也得逛逛，一样的天，一样的地，除了人花花样的多，柯太太不觉得什么了，说：“挺好的。”路上碰到了两拨人，算是熟人，一拨是旅游团的中国大妈，她们说中国话，声音老大，把柯太太吓得差点儿藏起来。
年底前柯太太和瘸子韩回国了，柯太太要请路德维希.欧和玛丽亚孙吃饭，才知道“梦想”关门倒闭了。柯太太惊愕，回家的路上碰到福伯，柯太太问“梦想”的事儿。福伯四下看过，确认没有可疑的人，说道：“路德维希.欧阳的学历是假的，是个什么‘莱登大学毕业’，是个假学校。…”柯太太目瞪口呆。
福伯得去投厕所，走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