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用铅笔写字。一行字,只要有一个写得不满意,我就要把整行都擦掉重写。擦字的橡皮一定要软软的很好用,擦完后不能留下一丁点痕迹,我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在上面书写,否则我会不安到大哭。这是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心理。觉得只要有一点点污迹,整个都是肮脏的。不知道来自于哪里,但是总有一个声音提醒我,即使再微小的瑕疵,也不要去容忍,都是不可饶恕的耻辱。
后来,开始用钢笔写字,就发展成毁灭笔记本。新买的笔记本,精致、洁白、齐整,但是往往写不到一页,就让我厌弃了。因为我写的笔记,不是有了错别字,就是歪歪扭扭丑透了。我会毫不犹豫把那页纸撕掉。可是当我撕掉那页纸,那本笔记本对我而言就成了不完整的废物。我自责,是我的不谨慎毁掉了它,是我的不完美污染了它。但我不会怜惜它,我会毫不犹豫的弃之如敝履。
有人说,这样的自我要求,并没有什么不好。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是有一些好处的,单从写字这点来讲,至少我的字写得不错。应该是不错的吧,挺多人这么说的。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学生时代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宣传委员,负责班级黑板报的那种。在出黑板报的时候,我虽然也会有那种渴望,但是不会任性地去毁灭它,因为那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还有其他同学的付出,而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这种想法。虽然分不清这种心理是否正常,但是我觉得这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只有那么一次,我把一期出完的板报擦得干干净净,因为有人说它看着很脏,而说这话的是我当时的好友。已经忘记最后是怎么补上这期黑板报的了,有印象的只剩当时愤怒得想毁灭一切的心情,原来根本一文不值,只适合被毁灭。为了这件事,我压抑了很久。虽然和那个朋友仍然说说笑笑,但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很焦虑。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差,我的朋友都觉得我差,其他人会怎样看我。
再后来,我的日子就开始过的浑浑噩噩,长久的努力,长久的压抑,长久的不能满足,让我很累,不想再勉强自己。写坏了字,我还是会撕掉,但就是撕掉而已。重写太累,我放弃了。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又不是印刷机,怎么可能把每个字都写得整齐无误。我一下子放开了自己的枷锁,然后不光是写字,吃饭、睡觉、走路、说话,生活就像开了闸的水库,奔腾肆意好不畅快。我不要积少成多,管它旱季何时来?我不要规划好的途径,管它流向大海还是沙漠?我过得很暇意、很豪情,我开始瞧不起那些装腔作势地活在规则里的人,我觉得他们不过是装乖卖萌、摇尾乞怜的可怜货色,为了得到长辈和他人的夸奖,辛苦压抑自己的蠢货。
我要为自己活,活的怎样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完美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丑陋、我肥胖、我无知、我堕落,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因此犯罪,我不必为此痛苦自责。我甚至想要变成这样,用这样的自己来惩罚别人。你觉得我丑陋、肥胖,让你看着恶心,那我就恶心你;你觉得我无知、堕落,让你焦急伤心,好,那我就让你焦急伤心。反正,我总是不完美的,丑和很丑、胖和很胖、差和很差,对别人来说没有差别,但是对我来说却天差地别,像游5000米蝶泳和在泳池里泡澡那样的差别。
你们一定觉得,这段时期的我是个叛逆的底层动物吧?其实不是的,这样激烈的情怀,真的只是情怀而已,我在家长和老师的眼里,还是个乖乖女,只是有一点小小的懒惰,也稍稍不如之前那么出色了。当我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我以为我一直张牙舞爪的在宣誓着自我,可是没想到,我只是躲在阴影里贼眉鼠眼了几下。我眼里藏着鄙视的光,但是只敢在转身的时候让它流露出来;我抗拒所有的规则和命令,但是只敢在夜深无人的时候诅咒和说不。人前人后,白天黑夜,我不停的转换着自己的人格。人前,我快乐豪爽与人为善;人后,我孤独自卑压抑凄凉;白天,我真心欣赏尊重自励;黑夜,我切齿鄙视辱骂自弃。
每个无人的黑夜,我就觉得人来人往的白天,像一张逃不开的网,将我拖往无尽的地狱;而每天天一亮,见到亲人和朋友,我就觉得自己肮脏污秽得无地自容。这样反复的过着每一天,就像在自己背上系了一个装满水的气球,和一群身上系着氢气球的人一起飞翔,假装我们是一伙的,一起轻松快乐的翱翔在天空中。
这样的我,把日子过得像个破麻袋,却又不能心安理得的拥有它。有时候,很想将它补一补,但是却发现,即使补上全部的漏洞,它也不过是个补过的破麻袋。
有人跟我说,即使是个破麻袋,你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无论你无视它,还是正视它,它都不会变。那么就正视它吧,然后用五颜六色的布补上它,让它成为一个彩色的袋子。这是多么美好的想法啊,如果我可以忘记,它本质上只是一个破麻袋。
现在的我,多么希望,可以像擦掉那行字一样,擦掉我之前的人生,毁灭,然后再重生。不完美就是瑕疵,瑕疵就是罪过。直到现在,整整30年,我才明白,我根本不可能逃避别人的眼光生活,更不可能逃避自己的审视。路人怪异的眼光、朋友担心的眼光、知己忧虑的眼光、亲人自责的眼光,和自己悔恨的眼光,这些都是没法逃避的,都是没法心安理得地回避的。
你好、你美丽、你优秀,你就要承担别人的期待和要求;你坏、你丑陋、你堕落,你就要承担别人的指责和忧虑。
如果,我可以有一次删除、重启... ... 可是人生不是电脑游戏,注销就是结束。
现在我还不敢随便注销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只是一捧肮脏的淤泥,为何要给我一颗种子,开一朵不属于我的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