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丑上(2)
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孟子说:以强大的力量,假借道德的名义,是可以称霸的,称霸必须是大国。以伟大的文明,实行一个和谐社会,是可以称王的,称王不一定要是大国,比如商汤就是从七十里起家,周文王的领地也不过百里。
以力量征服人,被征服者不会真心臣服,只是没有力量和你较量而已;以伟大的文明征服人,被征服者会是高高兴兴地、发自内心地顺服于你,如同孔子的门徒们对孔子的顺服。
如同《诗经•大雅•文王有声》里写的那样: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们对武王啊),是心悦诚服。
孟子的这些说法,看上去似乎有点童话,或许当时的诸侯们也这么觉得。但从今天看回去,历史的画卷拉得足够长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的这些论述还是在后世,以不同的方式证明着。
四、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
孟子说:施行仁政,则国家繁荣昌盛,不施行仁政,则国破民残受尽屈辱。每个人都希望繁荣昌盛,而不愿意受屈辱,但却不愿意施行仁政,这就如同不喜欢潮湿,却偏要在低洼地区生活一样。
如果真心不愿意受辱,那就应该重视文明,尊重儒士。贤明的人占据高贵的位置,有能力的人登上重要的岗位。在国家平安无事的时候,认真讨论制定相关法制度。这样的话,其它国家,即使是比你大的国家,都会畏惧你的。
《诗经•豳风•鸱鸮》里有这样的诗句:天还没有下雨,鸱鸮收集着桑树皮,缠绕在窗户上筑巢。巢下的人们啊,请不要破坏我的鸟巢。
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孔子曾说过:些这首诗的人,一定是充分理解了道的含义。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谁还敢轻易地来欺负他。
但如果在国家平安无事的时候,只是一味享乐,而不去制定相关制度,那就如同自己追求灾祸一样。祸福其实都是自己“求”来的。《诗经•大雅•文王》有这样的诗句:我长时间坚持,要绝对顺应天命,我自己的追求,才可以保证幸福。
《尚书·太甲》有说:天降的灾祸啊,或者还可以避免,自作的灾祸啊,你必将毁灭。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五、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说:尊重贤明的人,任用称职的人,让有影响力的人处在重要的位置上,那么天下有学问的人,都愿意来到你的朝廷任职。减少、简化税收,天下的商人(坐贾)都愿意把他们的资金投放到你的市场上来。海关只做治安管理而不征收赋税,天下的商人(行商)都愿意来你的国家做生意。
对农民实行井田制(相当于十分之一税赋),那么天下的农民都愿意成为你的国家的农民。城市居民也不对他们重复征税,那么天下的平民都愿意在你的国家做平民。
如果你做到了这五点,那么邻国的人们看你的国家,就如同孩子们仰视他们的父母一样。他们的君主如果想攻击你,就如同带着孩子们攻打他们的父母一样,从人类诞生以来就没有发生过。
所以你就可以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你就相当于你是上天派遣来的,你就不可能统领不了全天下。
这好像是在给改革开放的中国做的建议。
六、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孟子说:每一个普通人都有不忍之心,古代的圣王,就推演他自己的不忍之心,以施行不忍之政,也就是仁政。以不忍之心,推行仁政,天下就很容易治理。
每个人都有不忍之心,比如我们见到一个孩子,浑然不知地走向一个井口,我们都会自然产生一种害怕、担心的心理。并不一定是我们认识孩子的父母,也不是因为想到大家会夸奖我,也不是我怕别人骂我无情。(纯属本性使然)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从这里我们看到:没有恻隐之心,或者没有羞耻之心,或者没有辞让之心,或者是没有是非之心,都不属于正常人类。
恻隐之心,我们从中发展出仁爱;羞耻之心,我们从中发展出正义;辞让之心,我们从中发展出制度;是非之心,我们从中发展出智慧。
发展是很重要的。
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的这四个方面,就如同人的四肢。有此四个方面而不愿意发扬光大的,就如同对肢体的自残。说他的君主做不到这些,就是残害他的君主。
如果我们体会到自己具有这四个方面,就要发扬光大,如同火开始点燃,泉开始发掘。把它们发扬光大,足以成为天下的王者,反之,就连侍奉自己的父母都做不好。
性本善,就是说人的善心是本来存在的,而不是外界强加的。不管外界加给我们的善良标准出自于多么伟大的理论,这个标准一定要经过良心的检验。
性本善,这个善只是一个微弱的开始,没有后面的发扬光大,天然已有的那个善心的作用就很有限。而这个发扬光大却是需要外在的激发,指引的。
七、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
孟子说:制作弓箭的人,比起制作盾牌的人更坏吗?为人治病的巫医,比制作棺材的人更善良吗?都是因为从事的事业使得他们这样的,就是说,制作弓箭的,希望他的箭可以射死更多的人,制作棺材的人,也希望有人死。
所以说,要谨慎地理解自己职业的特殊性。孔子说过:要选择社会风气好的地区居住,不懂得这一点的,就不算个聪明人。仁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籍以安身立命的品质。
制作弓箭的人, 当然不能说他就是个坏人。孟子之所以说 “术不可不慎也。”是如同慢藏诲盗一样的道理,长期从事杀人工具生产的会对他的人性有负面影响。
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没有谁能阻止你获得这一宝贵的品质,如果你依然选择不仁,只能说这是因为你的愚蠢了。选择不仁,你就选择了不智,你的行为就会是不合规范,所以你就只能是让人随意驱使的低贱的人。
做了让人驱使的低贱的人,你会引以为耻,就如同制作弓箭的人引以为耻是一样,既然引以为耻,那就多做善事。有仁爱之心的人,如同射箭,先端正自己再射,自己射不中,决不怨怪胜出自己的人,而是反问自己如何改进。
八、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孟子说:子路喜欢别人指出他的过错。大禹听到一句有水平的话就立刻要照着学习。大舜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的学习精神,他不介意成为他所学习的那个人,而放弃所谓的自我,在这个学习中他得以进一步完善自己。
从种田的、做陶器的、打渔的渔民,一直到最后成为帝,一路全是学习别人的过程。学习别人来完善自己,同时也是把这些优点发扬光大,君子的伟大之处在于,把先进文明发扬光大。
学习是人类最伟大的技能。但我们今天只说技能的学习,而不敢说道德的学习,尤其是对外国,学他们的技术这是天经地义,学他们的道德那就是错误。学习使人进步其实包含全部的学习。
九、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孟子说:伯夷只侍奉他认可的君主,只和他引为同道的人做朋友。不会在恶人当政的朝廷做官,也不会和他鄙视的人攀谈。他觉得站在恶人当政的朝堂上与卑鄙小人攀谈。就如同一身的正装,坐在一堆烂泥上。
他讨厌坏人到了这样的程度,一个衣冠不整的人站在他边上,他会理都不理地离去,像是生怕被坏人玷污了一样。所以即使诸侯之中有的君主,欣赏他而善意邀请他,他也绝不会接受,不接受就是因为他觉得去了就是玷污了自己。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柳下惠则不是这样,他不觉得有什么君主,是他不可以侍奉的;没有什么官位太小,是他不屑去做的;有人举荐他,他就出来做事,并不追求隐遁,当然也不会通过不正当手段来获取官位;如果没有得到任用,那也没什么抱怨,即使因此而穷困,也不自艾自怜。
所以他说:我是我,你是你,就算你光着身子躺在我边上,我也不会有龌龊的行为。所以不管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也会坦然而不失自己的高尚。如果隐遁不成而被挽留,那就留下,之所以这样,就是柳下惠也并不把隐遁看得那么伟大。
孟子说:伯夷稍稍显得狭隘,柳下惠稍稍缺乏严肃。他们两个不是希望成为君子的人所应该学习的榜样。
我倒是以为,君子的性格也可以丰富一点,在我眼里他们都很可爱。我们一般比较容易反感伯夷这样的,喜欢柳下惠这样的。但《论语》里说: 不念旧恶,怨是用稀。说的就是这个伯夷。也就是说,他虽然那么有道德洁癖,但你一旦改正,他不带成见地立刻就接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