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传奇】·绝响
洛水
惠南霞里黄岺山顶,建设五一围堤牺牲的筑堤民工苏丽月、江素华等四位烈士埋葬陵墓不远的荒草荆棘中,有一座规模颇大的皇清汉式砖墓。因为星移斗转,改朝换代,已不见后人祭扫而湮没。
时逢盛世,国家基础建设大量投入,先有杏秀公路扩宽,后又百东大道开工,黄岺公路隧道东西横贯,全方位的交通建设,霞里黄岺山的地貌已彻底改变。
开工前,施工承建单位首先安民告示,限时日迁移施工线内的有主墓茔,那些无主孤坟,在钩机的轰鸣声中,连同枯骨彻底毁灭。那座无人祭扫的皇清砖墓,和传说中的江氏老爹的骨骸,不复存在。包括他朴实平凡,又迴肠荡气的闽南梨园管弦知音传奇,成为绝响。
(一)
二百五十年前,时逢大清康乾盛世,天下一统,百姓富硕,歌舞升平。
立夏四月间,麦大熟,蟹正肥。南风雾露,下垵乡讨海船已连夜满载回港避风。无某无猴的江老代赶个“透早”已挑着一壳筛筐担的黑江鱼,搭头班白奇渡船,经破城,一路小跑二十里路到泉州赶早市。卯时未过,因时新鲜货,两筐黑江鱼已售罄。
江老代把两个竹筐叠放着,一头挂在扁担头,挑在肩上走出市场,顺便在市场口的摊担那里买了一大块新磨麦粿,边走边啃,填补饥肠。
时辰还很早,江老代想乘进城之机会,置买几件急需家用。自己孤寡老人,一人饱,全家不饿,他没有预定目的,边逛边看。
走上聚宝街,都会闹市尚早,店铺基本未启门营业。机缘凑巧,有一家经营管弦乐器的店铺已开始卸门板开张营业。那个店小二还在打哈欠,应该昨晚没睡好。
虽是雅店,看看也不是大铺面,江老代连带腥竹筐一齐挑进店里。腥风带臭,粗俗不雅的半衰乡佬,店小二脸带不预,拿鸡毛掸子拂了几下柜台板面,也不打招呼。
乐器店,就是摆设箫、笛、二胡、钹锣等吹打管弦乐器。江老代先要店小二拿几样洞箫吹品,又要了几把二胡拉了几下。店小二看顾客的架势,觉得这个海边老头,对乐器应不是不懂,又不可能精熟,反正身上没几个铜板,仅仅是来闲磨人。本着顾客至上的经营理念,他不冷不热敷衍着这个一身腥臭的老头,几次取放,他慢慢也不耐烦了。
挂在橱柜最上面,最显眼,有把大漆推光、乌金闪亮的琵琶吸引了江老代,那嵌错正金题字《秋韵》,就令江老代移不开步。他是惠南一带操琵琶高手,他使用的那把琵琶因传承久远,动板开裂,音色已不如以前清越,他今天巡街,也正是想入乐器店选一把称意乐器。
江老代不亚于宋代诗人林逋“梅妻鹤子”,他已过天命之年,无妻无子,一生无所争,唯本邑南音管乐乡间娱乐陪伴。以琴为妻,收徒为子,是他今生不悔不息的情操坚持。
江老代要店小二取下琵琶让他把赏一下。这把琵琶乃鲤城名家下三年心血精制,是镇店上品。店老板也是南音管弦行家,虽然不是琵琶弹拔高手,也经常亲自拂拭,抱怀弹拔几下,享受绕梁的音色之清越,当真是“金珠落玉盘”,乃邑内难得上品。
店小二根本不理睬江老代的请求,“这么高雅乐器,你买不起,也赔不起,弹拔也是对高雅的亵渎。”
本来江老代随和,店小二的藐视,激起他平生的执傲,高声地坚持要店小二请下琵琶试品。声音惊动店老板李先生,他走出来示意小二取下琵琶。店小二不敢违逆老板,不情愿取下琵琶,赌气说:“啍,能弹出南音一曲,这琵琶就送你。”
江老代左肩挂扁担,右手横抱琵琶,几下和弦,一串滚指如和风细雨,又如雨打芭蕉,更行云流水。就在店内,叮叮当当弹了半阙《出汉关》。
江老代也不张声相辞,横抱琵琶边走边弹出店外,走到街心,一曲《出汉关》已弹完,接着是《山险峻》。一时惊动整条聚宝街,赞叹声送江老代走出泉州城。
等江老代抱琵琶走出店铺,店小二才惊觉欲追出。李老板搶一步逮住店小二的后领,威嚇声道:“不要诚信吗?”店小二说:“小的信口说说,那可是值几百两银子。”李老板威严地说:“他能弹,又弹这么好,老夫今生有耳福享此高雅,送给他何妨,只有他值操此名器,你跟去看看,打探这老先生住那里,但凡老夫高兴,就不怪罪于你。”
店小二一路追到破城,才从奉茶老妪那里了解到贩买小鱼虾的江老代是惠安二十二都下垵乡人。
(二)
三日后,李先生已带两年青长随,挑鸡黍、美酒,从顺济门乘单帆快船到惠安下垵乡,在破衰低矮的瓦房里。找到令他三天未能安稳人睡的琵笆圣手江老代。
李老板名灿,字燮友,平生风流自许,娶南安名女王氏为妻,纳媵婢为妾。夫妻鳒蝶情深,两人都是梨园高手。李灿的洞箫出神入化,低迴婉转,王氏持檀拍清唱,夫唱妇随,于时是泉州梨园南管不可多得的佳偶。
因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李灿在泉州云谷另有别业“韵园”,开僻为交友结社娱乐专用,乃泉州梨园南音清唱高雅之所。
李灿自称是盛唐高祖李渊直系关东衍派,开梨园之先的唐玄宗李隆基乃六世横祖。
清初名臣,安溪湖头李光地是李灿的直高祖。李家乃大清康乾盛世泉州晋绅富商之一,祖上簪缨世胄,闹市店铺无数,永春安溪良田阡陌连畴。
李灿经营那间乐器店根本不为谋利,仅为平生所好,以管弦会天下同好乐友。
三天前之奇缘,乃李灿平生倾心交友之最巧,那天他无意透早到乐器店,惊醒店小二,使之提早开店。方能遇上世之难能的琵琶圣手。李灿岂会错过,岂会惜乎名器价值?
下垵江老代,做为生活在不入流的贩夫走卒,地位卑微的偏乡海边人,平生所爱,掌社里乡乐南音,收徒学艺。但是,乡野下里巴人,他和泉州乐器老板根本不是生活在同地域,同层次的人。
江老代从未闻名李灿,但是,能让他一曲《出汉关》,横抱琵琶走出泉州城,已知乐器店老板的高雅和诚信。富绅李老板能纡尊降贵,屈节下交,江老代当然感铭五内,倾心相交。
从此,两人成知音,琴瑟相和。后来,江老代又引荐下垵乡近海大墜岛绝壁下,古人航海虔诚修建的天后宫傍边,有甘泉一眼,极尽幽清。江老代僻临涯平坦处建一简陋小屋。风平浪静时,聚友携徒,或吟唱,或垂钓,极放浪人生。
李灿极喜大墜岛清静福地,输貲购置木竹,重造小屋为休闲玩赏之庐,号“听浪”竹庐。从此,江老代摇舢板,载李灿登岛入庐,熏香烹茶,垂钓野炊,留涟忘返,极享人间高雅情趣。
越年中秋,李灿珍惜与江老代知遇之交,倡议结换贴兄弟,江老代欣允,两人互换庚贴,在听浪竹庐拈香互拜结为异姓兄弟。江老代长五岁为兄,李灿为弟,从此异姓兄弟逾亲近莫逆。
苒苒岁月五年,天有不测风云,端午过,江老代和李灿唱和中发觉李的洞箫声低沉哀婉,不属平素心态,询问后才知道契弟妇王氏罹病不起,江老代再三宽慰,不能解李灿之忧愁。
冬至过,王氏殁,李灿鸳鸯失群,几乎崩溃。治丧七七四十九旬尽,李灿剩一口气,手持洞箫已吹不成调。
李灿儿子过海把江老代请来,李灿己无力起身相迎。江老代趋上前,两兄弟相拥老泪纵横。良久,江老代夺李灿手中洞箫,当他儿子面前把洞箫磕破,只见整根洞箫內殷紅凝血欲满。江老代沉痛地说:“本来饿箫饱曲最损身,你爹又哀伤过度,饮食全废,元气全部灌注洞箫内,焉有生机。”又对李灿说:“为兄身无家后,后事還靠贤弟操持,你我生死结拜,你岂可全夫妻情而舍兄弟结义手足大义?”江老代必须先用仁义大道理激起拜弟的求生气机。
无人知晓江老代的人生际遇过往,仅一次酒后,徒弟听他醉中尊少林俗家弟子洪熙官为父。和他十八岁曾随船到浙江沈家门登擂台一拳打死擂台主的经历,估计江老代乃以武犯禁的清庭海捕钦犯的后裔,避居海边隐世。他一生走南荡北,也是民间岐黄偏方高手。
江老代马上酙酌处方,亲自到药店购得扶元补气君臣药材,用磕碎的洞箫碎渣做药引,亲自煎药湯让李灿服下,五贴后,李灿渐渐有起色而慢慢康复。
乾隆五十三年,江老代在拜弟李灿和众徒弟徒孙服侍下寿终正寝。李灿亲自操持治丧。江老代一生虽默默平凡,身后却极尽哀荣。
李灿为江老代选一坐北朝南,面向大墜岛的风水宝地开大墓。出殡日,李灿率众梨园南管同好和江老代的徒子徒孙,在墓拜埕前举弦管祭。李灿声嘶泣血。祭毕,他持《秋韵》琵琶和自己刚刚吹奏的滴血洞箫,在大墓石碑上磕碎,郑重交代土公,在大墓西侧又建“瘗箫”冢,以志挚友已逝,从此绝响。
2024.04.24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