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护理职业的特殊性,为了保护患者和自己,我们在进行任何一项无菌操作的时候,都必须带上口罩,所以,在很多人眼中,护士的形象,除了白色的护士服和白色的燕帽,还有一个遮住了半边脸的口罩。但这样就会让患者看不清我们的面部表情,影响护患之间的沟通。
所以大学在给我们做实操培训的时候,有一项课程就是戴上口罩和你的搭档微笑,老师要求我们从对方的眼眸里感受善意。
当时年纪小,总觉得这样的训练又滑稽又可笑。那时候的我们,看什么都很单纯。以为微笑就是快乐,哭泣就是悲伤。所以觉得眼睛弯起来,就是笑,眉头皱起来就是哭。
但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练习,加上后来工作的需要,我习惯了从别人的眼眸里寻找温暖,寻找我问题想要的答案,想象着每个人的眸里都能透着照亮世界的光。
后来,在长期的临床工作中,我护理过无数的病人,也见过无数的家庭因为疾病,有的痛苦,有的冷静,有的淡漠。我也见过无数双的眼睛,却不是每一双眼睛里都会满含深情。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个子小小的看起来却很精干,最小号的病号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松松垮垮的。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抢救室,那天的她刚从水里被救下来的第十八个小时,她还在一心寻死,束缚带绑住了她,她却在床上一直嚎,哭累了就望着天花板,望着,眼泪不停的默默的涌出来。
后来得知,老太太是为了救她的孙子才溺水的,祖孙俩在经过小河边的时候,小孩子失足掉进了水流湍急的堤坝,奶奶跳下去拉他,却被堤坝中央的石头挡了回来,三岁的孙子就这么被河水冲走了。她无法接受孙子去世的事实,才导致精神行为失常。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病房凌晨交接班的时候,她坐在地上抱着床腿低声呢喃,我想扶她起来,她一把我推开,劲很大,我半屈着的腿一下子失去重心,紧跟着后退了几步,还好交班的同事机敏,一把把我拽住,才让我免摔一跤。
我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别管她,让她疯让她闹,折腾死了才好。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老太太的老伴,我诧异这个老伴脱口而出如此伤人的话语。失去孙子已经够难过的了,她已经在无尽的懊悔和自责了,非得还要这么对她吗?
老太太突然间号啕大哭,我赶紧轻声拍打老人家的后背试图让其安静下来,她却突然挣脱我疯狂的用头撞击自己的脑袋,嘴里反复说自己该死。
应该是因为太疲倦而睡着的三十多岁的儿子听到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冲过来将母亲一把搂在怀里,这时病房里的其他病人也接着被吵醒,声音里满是抱怨。
我示意同事去值班室呼叫医生,我留在这里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在儿子温柔的拍打安慰下,突然发狂的母亲又突然的安静下来,这段时间的这个老太太像跌进了一个漫无边际的无底洞,彷徨而绝望,而只有儿子这双手才能将她托住,得到安慰和救赎。
光线很昏暗,我却从老太太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看到光芒,是一种得到保护的安慰。
风波平息,老太太在儿子的陪伴下熟睡过去,我开始坐在护士站整理记录,那个年轻的儿子一脸倦容走到护士站旁靠着,看着我也不说话,我一抬头便撞见那双——悲伤到已经干涸的眼睛,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我却感受到一种湿漉漉的绝望。
他告诉我说,本来老太太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公安局通知小孩子的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他才赶回去处理小孩后事的,没想到一走下午就开始犯病,这才连夜赶来,刚打了一个小盹。出事到现在已经四天了,可能加起来睡了不到8个小时吧。孩子已经没了,可就这么一个妈妈,不能让她再有什么事情。
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一双眼睛没有泪水,甚至没有凝望任何地方,如此空洞却又如此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