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有可今日为之者,即宜今日为之,断不可留待明日,有因一日之迟而误事机者矣。且明日又有明日当为之事,今以今日当为之事留待明日,是先夺去明日一分之日力,而明日当为之事必有不能即办者矣。如此逐日积压,事愈多而心愈纷,如欠债然,将终身无有肃清之一日。
曾子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人生坠地后,即为五大伦关切之身,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国家,有万不可逃之责任。若所属之国家濒于危亡,则尽责更难,负责更重,非有超世之识,盖世之气,不足以当此难局;非有百年远大规画,百折不回之毅力,不能于社会有所建树。曾子弘毅二方,诚吾辈所当服膺也。
近世伦理学家言,谓有道德之人,与长于技艺之有别。彼善于绘画者,虽终岁不执笔,无害其为美术家。然若士人修身,一旦懈于为善,则立失其为善人君子之资格。盖君子之于修身,乃毕生之事,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古人云盖棺论定,诚恐平生行善,至衰老而改行,则终不得为完人也。曾子临终时命门弟子启手足,而示以守身之难,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可谓能实行其所言者。《檀弓》记曾子临终,命其子易箦,谓“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临命之时,犹不肯苟且如此,可谓到底不懈。
吾无过人者,惟于坚忍二字颇为著力,常欲以久制胜,他人以数年为之者,吾以数十年为之,不患其不有所成就也。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曾子鲁钝,而卒为圣学之宗,坚忍之效也。余尝谓天才高者,其成就或反不如天才较低者之大,要视其坚忍之力何如耳。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曾子畏子路,而其成就独优,亦可见毅字之为功大也。朱子曰:“吾之学乃铢积寸累而得之,若南轩则大本卓然先有见者也。”是朱子之天才不及南轩,而其成就大焉者,则笃志之效也。曾文正深敬刘云,而云早卒,学行未克底于大成。学之成否,固有命焉,未可强而致也。王湘深叹服严受庵之天才,其诗曰:“我欲避君天不肯,不然碎绮楼。”其倾倒可谓至矣。达尔文之创进化论,以二十余年之功;斯宾塞尔著《道德原理》,三十六年而台成。自古无速成之学者,读曾子之言可以兴矣。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王船山谓豪杰而不圣坚者有之矣,未有圣坚而不豪杰者也。《论语》中如此等语言,可以见圣人之精神矣。道德教育,在于锻炼意志。人有强固之意志,始能实现高尚之理想,养成善良之习惯,造就纯正之品性。意志之强者,对于己身,则能抑制情欲之横恣;对于社会,则能抵抗权势之压迫。道德者,克己之连续,人生者,不断之竞争。有不可夺之志,则为无不成矣。韩退之《伯夷颂》曰:“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特立独行,非意志坚强者不能。寻常人多雷同性,无独立心,此其所以为寻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