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命运,我愿意全盘接受。”
这是我被推进手术室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句,此后,我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说话间,我目不转睛地看向我唯一的儿子,我二十四岁的儿子,仿佛他的脸庞是一片无底深渊。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在医院走廊氩气灯的照射下,他的五官犹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般立体。亲爱的小春,我知道你的手掌中一直攥着什么,你想把它投出去伤害谁呢?
他果然先移开了目光,“老爸,放心吧,一切会好起来的……”
妻子王霏羽紧握住我的手,眼神里流露出脉脉温情。即便在这种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依然在散发着邪恶的、沁人心脾的美。我紧抓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也许用力过猛,也许充满着愤怒的爱意,我多么期待她的表情,能从虚伪的关怀转成绝对真实的怜悯啊。
请可怜可怜我吧!我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在我的饭菜里做过什么手脚,我知道……我更知道,你和我的儿子在做些什么。
“不要紧张,不会有事的,亲爱的……”她艰难地松开我的手。
爱这种东西,会永远存在吗?这是我和前妻离婚,和她重组家庭后,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我被人推进了手术室,她刚刚所说的那三个字“亲爱的”,仿佛也随之飘散远去——我的余光瞥到小春的手搭上了霏羽的腰,如此肆无忌惮。该死,我不能注意这些,谁会在被送入手术室前特意去观察这些要命的细节呢。小春啊,你的身上果然有我的影子,有我的卑劣,我的自负、目中无人以及不择手段……所有的影子。
在前妻发疯前,我不知道爱情对一个女人如此重要。无论我的集团里事务多么繁忙,每个周末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精神病院陪她,或许只是推着轮椅在花园走走,或许只是在病房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聊聊天……但所有的琐碎我都愿意去做,我只希望能获得她的原谅而已,我渴望回到过去,回到我们过去完完整整的一家子人,仅此而已。为什么前妻执意要离婚,那个时候的我想不明白。即便是在医院里和她散步时,即便在任何一个可能发生正常交流的空隙时(她会有偶尔恢复正常的时刻),我也没有放弃说服她、告诉她:你的冲动,才是酿成如今悲剧的主因。
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旦冷静下来,会非常容易说服,在这一点上,我得感谢医院的镇定类药物,它们帮了我不少忙。
前妻精神失常后,儿子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我和他之间,显现出一条平静无褶、却深不见底的河流。
种子,这一切皆是我亲手播下的种子。
一直到妻子在病房里用丝袜上吊那一天,恶之种便开始萌芽。霏羽无数次向我忏悔,说她不该出现在我生命里,她整日失眠多梦,眼袋也开始浮现,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在妻子死后不久,儿子对霏羽的态度突然好转,居然开始叫她“妈妈”。那一年,小春十八岁,刚刚成年。
“亲爱的,我没有生育能力,以后小春就是我的亲儿子。”
妻子,替我选择了一条路,儿子,也替我选择了一条路。
只有这条路。我的人生只有这条路,一旦做出选择,未来的一切都已定性。
“在泰国,有一种象,临死前一天眼睛会变得血红,且会发出像人类婴儿一般的哭声。当地人管它叫‘盲象’,当地无论老人还是孩子,一旦撞了邪物或者得了恶疾,只要去找红眼‘盲象’拜一拜,准能起到祛病除灾的神效。当地老人取‘盲象’尾骨,磨成针状,制成一种法师专用的指向‘鬼怪之巢’的工具,被称为‘象盲针’。99年的最后一天,世上最后一只‘盲象’倒下了……为数不多的象盲针散落到世界各地,成为了各种灵异学者、江湖术士渴望拥有的珍品。”
当我在纸上写下“什么是象盲针”的时候,周恒耐心地和我解释。
帐篷把寒冷隔绝在外,他低下头的瞬间,有如石刻般的五官淹入一片黑暗中。
“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他忽地凑到我的耳边,“盲象灭绝后……也就是千禧年之初,有关上神雅拉香波能带来永生的传闻就出现了。”
靠着硬纸壳的厚度,我在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你们为什么想要永生”这几个字。
“我嘛,我不知道,我就是对神秘的东西感兴趣,想看个究竟,他们就各有各的算盘喽……你呢?”
我写下“不治之症”四个字。
“什么病?”
我摇摇头不予回答。
“对了,你到底叫个啥名?”
雪停了,地藏王菩萨节这一天终于来了。
清晨,我们每个人都意气风发,仿佛斯巴大神就在我们肉眼可见的近处,我们只需迈出那一小步,就能一睹她的芳容。
然而,直到黄昏逼近,令人绝望的金色光芒像一条绒毯笼罩大地时,我们才知道我们错了。我们做标记的方法是粗笨但实用的:每走出去一公里,我们就把一根树桠插在地上做一个标记,每多走一公里,树桠的数量就会多上一支。不过没多久,我们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当我们做上有十二根树杈的标志时,我们再也无法向前了,下一个路口的附近,我们发现了象征“1”的那根树杈,而且上面还绑着象征起点的红布条。
李永亨一屁股坐在地上,肥胖的身体随着喘息起起伏伏,活像一个晃动不停的、喷着蒸汽的老式火车。
“我的意见是,我们得停下来想想,老这么兜圈子不是办法……”
大胡子胡学霖走向他,卯足力气想扶他起来,但很快便拍拍手作罢,“别想了,我们得接着走,说不定地藏王节的神力在某个时刻就管用了!”
此时,刘飞起身后走向一边聚起干柴,伴随汽喷枪啪嗒一声,火焰迅速燎了起来。李永亨见状,连忙也跟着起身,将肉块分发给大家。
“先吃饭吧,大家伙儿也都饿了……过了今天,地藏王菩萨节就结束啦,今天再搞不定,大伙儿全都玩儿完!”刘飞边说边捋小胡子,“什么斯巴大神,什么长生不老……肉不多了,能不能活着下山都他娘的是个问题……”
“大家听着!”周恒像只黑熊似地咆哮一声,松叶上的积雪也随之簌簌震落,本来睡眼惺忪的我,顿时困意全无。“我们按象盲针走了整整七天,一切都是为了地藏王菩萨节,我们要去泽当湖,绝对要去!”
作为队长的他环顾四周,眼里喷射出欲望的火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想要“永生”,比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更想。
大家默不作声地坐下来享用美食,不多久,撕咬声、吞咽声充斥着我的耳际。
周恒打了一个响嗝,随即开始向大家解释现状:“我们现在极有可能在做圆周运动,我们所做的这十二处标记,就像表盘上的十二个时辰,无论我们走得多么拼命,都只是绕着这个表盘在画圆,无法真正前进……我们得想办法,破了这个局!”
我咳嗽了一声。
“有什么想法吗?柳鑫,有想法你就写下来。”
我摆了摆手……我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吃肉的时候,我注意到肉皮上有一处山羊形状的刺青。
一瞬间,胃酸几乎顶到我的喉咙——但我强忍了下去,没当着他们的面呕吐出来。
“到底咋了?”刘飞问我。
我笑着摇摇头,又咬了一口,刻意避开有刺青的部分。
我之所以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呕吐,只是因为另外一种情绪压过了我的“呕吐感”,这个黑色山羊纹身,来自于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人,我的不治之症——王霏羽。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正在发汗,那痛苦的场景——我无数次想要忘记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