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自从谈恋爱以来,人是越来越活得像个人样子了,做什么事都比以前更加兴高采烈的不说,单是说话也是说得越来越多,而且说得眉飞色舞,非要你听不可。那时候中国地质勘察队刚刚在塔里木开发油田,我们听着朱君说话,就像看到油田里的石油朝天喷涌一样为中国的明天感到豪情万丈。我们想一切都会好的,爱情和石油虽然不是我们人人都具有的,但只要我们能看到,我们就高兴。
那时朱君每天晚上的例行公务是到每个宿舍巡回演说。演说的样子大家都知道,也就是一个人说,许多人听,听的人最好是安静一点,即使嗑瓜子也最好是委曲一点,将嘴别到一边去嗑,然后再掉转脸来闭紧嘴将瓜子仁往牙缝里塞。如果听众有什么疑问,可以在演说家允许的时候写一些便条递给他,让他回答。但是朱君十分与众不同,他连我们递便条的机会也不给,说完以后环顾四周将每个人打量一番,以示关怀,然后说好戏还在后面,于是就走了。我们便目送他出门,然后就一边嗑瓜子一边响亮地细细回味,再期待着他的重新到来。
事情是这样的。那位女孩的生日到了,朱君没有征询任何人的意见,从礼品店买来了一朵玫瑰,买来之后又拿着它到处招摇展览,说他女朋友生日到了,今天晚上他要将这朵玫瑰送给她,以表达爱意,而且是爱得一心一意,爱得一塌糊涂,爱得一生不变。这当然令我们这些光棍和失恋者羡慕得要死,说别让玫瑰枯萎了,现在还是早上呢,你用水把玫瑰养起来吧,到晚上还鲜嫩嫩的送给她,她一定高兴。朱君说不用不用,这玫瑰是塑料的,不会枯萎,不会变样,什么叫一生不变,知道么?这就是一生不变。玫瑰花竟是塑料的,这令我们感到很意外,我们说这可不行啊,你送塑料玫瑰给她虽然证明你是一心一意的,但也证明你是假心假意的啊,你想想后果会怎样。朱君不说话了,拿双眼扫视我们一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令我们感到恐惧,我们知道恋爱中的人都是病得不轻的人,而且恶狠狠得可以杀人,其能量之巨大真是万军难挡。但朱君站在那儿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待了一会儿冲出门不见了人影。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还是拿着一朵玫瑰花,对我们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回可是真的,上面还有许多刺。我们要去摸摸看,但朱君不让我们碰一下,他找来一只空酒瓶,装上水,将玫瑰花插进去养着。只等夜幕降临,好戏就会上演。
这戏真是演得一塌糊涂。那女孩对朱君说,你将这花吃了,全吃了,包括花梗都吃了。朱君说,好,我吃,我吃。于是就吃。朱君想斯文一点,他要将花一瓣一瓣地吃,刚扯下一瓣放到嘴里开始嚼,那女孩又对他说,我要你大口大口地吃。于是朱君就露出中山狼的本性,张开血盆大口,刚要将花往嘴里送,那女孩将花从他手里一把扯过去,狠命地扔到地上,用她的高跟鞋鞋底将水泥地上的玫瑰花使劲地踩磨,直到磨出了浆沫,然后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是那种随便的人么?你别痴心妄想了。然后长发一甩,独自上楼去了。朱君在原地站了半个小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那瓣玫瑰还在自己嘴里含着。朱君就丧魂落魄地回来了。
回来以后跑到我们宿舍,我们正要问他事情进展得如何,朱君说,唉!无常啊无常。然后对我说,今晚到我们宿舍和我一起睡好么?我看着他的神情已经有些害怕,哪敢不答应。
睡在床上的情形自不待说。本来一张单人床已经够小,两个人躺下去如果都不动也许可以勉强入睡,但朱君折腾来折腾去,我都觉得自己的骨头快散架了。朱君大概觉得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还对自己的感情不好交待,半夜里突然对我说,痛苦啊痛苦。我也忍不住了,坐起身来对那头的朱君说,干脆咱俩来一盘!朱君因为没有灵魂了,我这样一说他竟然马上一口答应。于是双双下床,一人身上披一条毛毯,点上蜡烛,就在地板上摆开阵势。下着下着朱君深深呼出一口气,对我说,你说爱情是不是就像下棋,所谓爱情是不是就像一场棋局?我当时心有提防,怕他说什么话一定有某些方面的目的,但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何止爱情是一场棋局,连人生也是如此。不过我劝你千万不要大彻大悟,否则爱情就要完蛋,人生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朱君说,那你看我的爱情完蛋了么?我说别问别问,你继续追她就是了,咱们呢,还是下棋,下棋时你也千万别彻悟,否则你不但不会赢,你也许干脆就不想下了。朱君说,那好,那咱们接着下棋。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还好是周六,不碍大事。但发现床上的朱君不见了,我就问他们舍友朱君呢,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有点慌张,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于是在校园里到处找他,将所有角落找遍了也不见他的人影。傍晚时他回来了,来到我们宿舍,坐在我床上,低着头作脊椎折断状,什么话也不说。我问他这一天去哪儿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他说去天津了。我问他是和谁一起去的,他说一个人。我说干嘛不叫上一两个人一起去,一个人去散心岂不是越散越烦。他说我想一个人安静安静。我听着这句话很熟悉,好像什么时候另一个人也对我说过,或者我也曾经对别人说过。我就不再说话了。
事情还是这样的。朱君憔悴了几天以后,我们都对他的下一次演说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不知怎么的,一天晚上他牵了那位女孩的手,不到一小时,我们就都知道那位女孩的手被他牵过了。我们就像朱君重新容光焕发一样地也重新找回了希望,但还是有些不满意,对他说,朱君你应该继续深入,以牵手为转折点,继续向纵深发展,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不要得意忘行(行动的行)。朱君说,人家这是初次牵手嘛,我还不敢保证明天敢不敢再牵她一次呢。你们啊,你们不知道那种感觉,啊呀呀,是既幸福又恐惧,知道么,啊?一位擅长心理分析的舍友走到朱君面前,拍了拍朱君的肩膀,又将朱君的肩膀扶定了,对他说,我发现你说话怎么感叹词越来越多,什么“嘛”,什么“呀”,什么“哟”,什么“吔”,什么“呢”,什么什么的,词典里的感叹词都快被你用光了嘛!朱君说,人家是太高兴了嘛,感叹词可以代表最真挚的情感,知道么?感叹词只要不是用来表达悲伤的情绪,用在幸福的情绪里就是再好不过的啦!
实际上事情又是这样的。朱君和那位女孩谈恋爱从二月份谈到六月份,谈得天气从冷到暖,又从暖到渐渐热起来。一天晚上,朱君又跑来了,看起来神情庄重而严肃。朱君绅士而讲究地坐到一张床上,对我们说,今天晚上,刚才,我和她抱在一起,起码抱了两个小时。嘿!这个天气,热得!你说这个天气热得!我呢,简直从里到外都要化啦!嘿!你说,怎么有这样的鬼天气呢?我们看着朱君,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坐在那里竟然一言不发了,样子既像是在甜蜜地回味,又像是在作深沉的哲学思考,说不清好像还是十分沮丧,让人捉摸不透。
我们想:这也许是朱君关于他的恋爱的最后一场演说了。这样想着,不免有点神伤。
(那还是在大三的时候,写完这个就拿给朱君看,朱君看完后的评语只有四个字:不够生动。能这样说一位文学社主编写的东西,是不需要勇气的,因为干啥说啥都是闹着玩儿的,写故事互相编排也是当时的娱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