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烟 一(1)

  许多年以后,单达亘总是记起那个秋天的下午。放学后,在西街小学后面的土城墙上,他遇见了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留着油亮的大背头,戴着红边方框眼镜,镜片后一双桃花眼泛着油亮的光芒。他似笑非笑的对单达亘说:你会不会捏泥人?单达亘看到,旁边的水泥板乒乓球桌边,另一个瘦男人在手里摆弄着一团胶泥,那胶泥是本地常见的黏土,加水后粘性很大。胶泥在瘦子手中反复揉捏,并不时在球案上摔打,水泥案上留下一层黏土斑驳的痕迹,像牛皮癣。瘦子手中的胶泥很快就变成一个人物的形状,就像集市上售卖的面人。单达亘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二人,羞涩的说到:我不会。眼镜男人说:我可以教你,你好好学就可以成为雕塑家。

  单达亘没有成为雕塑家,甚至连一次泥塑都没试过。他只是莫名的崇拜那两个人,因为他们的神态举止很像艺术家。在那个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一个留着大背头的人和一个会捏泥人的人,都绝对是一种另类,另类的人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崇拜。

  让他崇拜的人还有老姚。老姚长期住在土城墙上。土城墙是这座县城的古迹,这个小县城历史悠久,最早是秦朝三十六郡城治所,以后又是项羽大战章邯的古战场。宋代曾是有名的瓷都,陶器制造名冠一时。北宋大观年间,一场洪水将这座县城深埋于地下。明清时期,在宋城之上重建县城。那时候的县城有两道城墙,各自绕城一周。里层的城墙由青砖垒砌,外层的城墙就是泥土堆积的一道堤坝,高三丈六,宽九丈三。解放后,里层城墙大部分被拆除,外层城墙也被分解成数段。宽阔的城墙上面也逐渐建起了房屋。在经历了1963年的洪水灾害和1966年的地震灾害后,政府设置了一个救灾机构叫“抗震防洪建房组”。这机构其实就是个物资储备仓库,仓库就建在一段城墙上,在仓库建筑之前,老姚住的小屋先期建起来,他是这片领土最早的主人,因为他是这个仓库最早的看管人。

  老姚四十多岁,面目黢黑,身材瘦长,长脸,沙哑的粗嗓门,一口黄牙,说话有点跑风。当时,单达亘跟父母就住在城墙之下的机关宿舍,那宿舍也就十几平米,位于一排砖瓦房的中间,进门就是一张大床,占据了房间的一半空间。床前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门后还有蜂窝煤炉和吃饭的家什。再奢侈点的家具就是盛杂物的五斗橱和装衣服的大木箱子,条件更好一些的家里可能还有立柜或缝纫机,家电的品种就是半导体收音机和手电筒。这种无差别格局是七八十年代机关宿舍的标配。

  老姚爱串门,串门爱闲聊,闲聊起来话特别长,兴奋时会嘿嘿长笑,声音就跟拉动破风箱一样。老姚喜欢说自己的经历,自言上过朝鲜战场,手腕上至今还存留着一个疤痕,他说那是被子弹打的。他爱说自己的战友,感觉是个很重义气的人。有一次,对单达亘的父母说,自己有一个战友要来找他,恰逢自己离开,希望单家帮忙接待一下。单达亘的父母也是实在人,帮忙接待了他的战友,那是一个独臂人,黑大个子,跟老姚一样留着一口黄牙。不同的的是,独臂男人留着大分头,很能说,满嘴天花乱坠,一副老江湖的样子。那个年代,接待客人的高级方式就是管饭,单家人热情的为独臂人做了一顿肉菜,吃着白面馍馍。独臂人很客气的话别,宾主会面气氛十分融洽。10岁的单达亘对江湖艺人也一律充满崇敬。

  后来有一次,单达亘的姥爷来家,父亲让他去街里买点好菜,好菜就是街头的小酥鱼。卖鱼人一般是骑着车子叫卖,车后架上驮着一个盛着小鱼的胶皮桶,两寸长的小酥鱼均匀的排列在桶中。单达亘跑了一条街才在城北关找到卖鱼人,黑大个子,留着分头,正是那个他们家吃过饭的独臂人。他崇敬的望着那人,低声切切的对他说要买鱼,眼神专注而热切,还带几分羞涩。独臂人友好的看着他,对单达亘报以关切的微笑,单达亘以为被对方认出,很高兴的搭话,你去过我家。独臂人豪爽的说道,多给你点,接过钱,用小叉子往单达亘碗里又加了些东西。之后的事情如大家所料,独臂人卖了一碗鱼汤冻给单达亘,碗里没啥鱼。

  老姚是个很热情的人,跟孩子们走的都比较亲近。有一次他推着排子车回家里拉东西,刚出门碰见了单达亘的弟弟,于是就引逗小孩子:二小,想不想吃杏?那年头,一般的孩子常年难见水果,杏子的诱惑力极大。二小毫不犹豫的说想吃,老姚说,上车吧,我拉着你去摘杏吃。于是老姚就拉着小车,像健硕的驴子一样奔赴杏林。那杏林离县城二十里,路上全是沙土地,沙土半尺来深,松软如沙漠。走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垛上,老姚把鞋脱掉,挽起裤管,光着脚拉车,一路高歌,像出征的将军。临近他家时,果然是一片杏林,古朴的杏树黝黑着身子,在起起伏伏的沙丘上随性生长着,枝上绿叶繁茂,杏子像一群群顽皮的孩子在树上捉迷藏,时不时从叶中闪出微笑的脸。二小被这童话一样的惊到了,于是欢呼雀跃。这件事的后果之一,二小回来后开始发烧拉肚子,折腾了好几天。后果之二,这是二小一生中最后一次吃杏子,以后只要看见杏子就胃疼。

  老姚爱闹,跟孩子也不见外,抓住一点毛病调笑起来没完。单达亘小的时候有梦游症的毛病,倒也闹过机会笑话。一次半夜醒来,直接拿了一个醋瓶子递给妈妈,老妈从梦中惊醒,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半天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却倒头就睡,整的爹妈讨论了半天。不明白他是怎样摸着黑拿到醋瓶子,并且没被地面上尿盆子绊倒。还有一次就和老姚有关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深夜,单达亘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穿着小裤衩,直接拎着一根顶门棍跑到城墙之上,然后敲了敲老姚的屋门,扔下棍子就跑了回来。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居然不知道冷。老姚后来把顶门棍送了回来,大张旗鼓的笑话着单达亘,臊得他好几天不敢见人。以后,每每见到单达亘,老姚必然要说一句话:你家的顶门棍还在吗?

  建房组的仓库建好之后,老姚就不知去向,从此彻底消失在单达亘的生命里。

  机关大院里住着一群孩子,王英贤比单达亘大三岁,长得白白净净,说话轻声细语,一脸书卷气。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他说话轻声细语,文质彬彬。高端大气上档次,见面就微笑,单达亘觉得很有魅力。和王三会面有一个近乎神奇的画面,某天中午,大太阳在蓝天上挂着。单达亘在姑姑的牵引下,在城墙根下小道往西走,抬头看见高高的城墙上走着一个少年。挺拔英俊,挥手向他打招呼,单达亘开心的应答着,姑姑问那是谁。单达亘自豪的说,那是王三哥。

  王三的母亲是北京人,大嗓门,话痨,说话时表情很夸张,关键是那口地道的北京话,在单达亘肯来特别洋气,她还有个京城人才有的洋气名字叫刘楠,凡此种种都令人崇拜。顺带也崇拜了他们全家人。王英贤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大哥王自健当时在农村插队,很少回家,回家后就闷头看书,很少说话。姐姐王英肤色较黑,但是长得挺好看,说话走鼻音,又带有外地口音,单达亘单是听她说话就很着迷。尽管单达亘才十岁,但早早在心中把王英当成了暗恋的对象。王英贤的妈妈和单达亘的爸爸是大学同学,两家关系一直很好。单达亘的父亲当时患病住院,孩子没人照料。刘楠就把单达亘留在自己家里照管,晚上住在他们家里。机关宿舍的格局就是屋里一张床,一家人都睡在大床上。那晚单达亘睡在洋布被窝里,被窝里散发着不同于自家的好闻的气味。王英的被窝挨着他,哄他睡觉,半夜起来撒尿,王英也给她拿尿盆。从那天以后,单达亘很久就把王英当成了自己仰慕的女人,一直到青年时代,还经常有特定的性幻想。多年以后,王英贤全家人都离开了这座县城,但是王英却下嫁在当地,很偶然的一次机会,当他见到王英的丈夫时,莫名的感到替王英不值,甚至有些嫉妒,觉得那个男人很普通,配不上王英。

  王英贤是大院里的孩子头,一群小伙伴称他为王三哥。当时城墙上还没有开发,半野生状态,许多树木花草杂乱的长着。单达亘发现了一棵开了花的小杏树,不过二尺来高,甚是喜欢,于是把它挖出来,移栽在城墙之下的路边。还亲自为它浇水。转过天来,突然发现被人拔了,心头非常生气,因为前一天王三劝他不要移栽,他就怀疑是王三拔的,他于是在夜里,悄悄摸到他家门口,把他的桃树苗拔了。当然王三也没怎么对付他,倒是刘楠阿姨说不是王三拔的,后经证实,确实是另有其人。于是单达亘就有些后悔,觉得愧对王三,并且越发崇敬他。这事一直存留在他的记忆里。一家在八十年代初就举家迁移了。他们的原籍在相邻的某县。

  王三优雅俊朗,说话走鼻音,轻声舒缓,从没有见过他生气。他有时很包容,有时很谦让,有时乐于助人。三年级时,单达亘语文课有个作业,用“连忙”造句。单达亘不会,于是在回家途中问王三,王三哥不假思索的说:小明和小强打架,我连忙去拉开。后来这条造句受到代课老师的表扬,单达亘因此很是感念王三。王三到底大两岁,闲着没事时就带着这群孩子疯玩。他不大喜欢玩打仗一类的武戏,更喜欢编顺口溜一类的文戏。当时正上映一部电影《青松岭》,于是他就编了一段教给我们几个小伙伴。还别说,既形象又应景还充满恶趣。

  和王三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初中时,那时候王三在高中复读。偶尔会在校园的小路上见面,彼此友好的微笑着打招呼。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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