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张卫东,生于1959年10月。1980年代末开始写诗。2001年5月至2010年5月与成都部分诗人发起创办诗歌民刊《人行道》。2012年4月开始独自创办诗歌民刊《或许》。自印有诗集《幸福日子的艰难时事》,《物色》,《从来处来》。现居成都。
白鹤林,一个在生活中享受诗歌的人
· 张卫东 ·
如果说诗歌是一项古老而永恒的艺术,展示的是一种缜密、精细和持久的精神操守和语言技艺,而不仅仅是所谓灵感、天赋和简单、空泛的抒情所能达成,那么,诗人们就应该放下太多诗写以外的不应担负的事务和责任,包括那些虚妄的要求而回到诗本身,用一种诗歌特有的方式思考、想象、说话、传达和寻求交流。
按现代诗歌理论的一个基本观点,诗歌即呈现。而完成一次优秀的“呈现”,这过程是如此的艰辛与不易。从世俗层面来看,诗歌本身是不带任何“功”与“利”的,完全是诗人个人的自愿选择,是生命内在的自我需要,它唯要忍受的便是漫长的孤独与寂寞,以及与所有生活在当下的人们所共同遭遇的金钱与物欲的挤压。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觉的诗人,正是带着生命中对语言的敬畏和对诗歌近乎信仰般的虔诚,在这一过程的完成中,享受着诗歌带给他的趣味和满足。
既然从根本上讲,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因此,如何评价一个诗人,最终还得看他对待语言的态度,以及使用和创造语言的能力,而这些,只有通过对其诗歌文本进行考量方可得到。2013年“四川十大优秀青年诗人”获得者之一,诗人白鹤林无疑以他二十余年的写作实践向我们作出了有效的佐证。当然,在以下文字中,除了讨论他的诗歌写作本身,我更乐意关注他是如何在这一过程中享受诗歌的。
“在秋天去旅行,适宜轻装一人
因为飞翔有精密的高度
而清瘦之躯,刚好淡薄如
缥缈云层。当我打开内心的羽翼
像打开刊载乘机安全说明的
DM单,九月的雨水正在途经”
——《飞行诗》
读白鹤林的诗,你总会被他词语中简单、轻灵、透明、美妙的言说与舒缓、魅人的韵律所吸引、打动。虽然,完成一次诗歌写作就是完成一次同自己的对话,我常这样认为。但我也认为,对于一个在行的,真正的诗人或读者来说,更是一次品味与享受的过程。好的诗歌文本,肯定是可供大家品味与享受的,尽管每个人的判别标准不同,感受各异,但至少应当是愉快舒服的。而就小白的诗与诗歌写作来看,我想,恐怕常常是在有意无意间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可见诗人写作时心态的平和与自然,对语言的熟练操控和内心的阳光,即便孤独、疼痛也是快乐、轻松的接纳与面对,所谓“痛并快乐着”,便是享受的境界,这超越了语言本身。
“你说:云。它是无迹可寻的信
邮寄给辽阔而谬误丛生的
我们的日子。像这无星的夜晚
其实并不如我们所见的
不可见,也并不如我们所说的
不可说。此时,它在世界的
另一边际?正悠悠飘过
丽日徐风的洞天。像精确的数字
穿上形而上的外衣,隐于浩渺
指向密切的交谈,和公开的倾听”
——《你说:云(赠丛文)》
语言从来不是我们从表面看到的那样,固定、统一、不动,它终归会产生裂变和移位。或者它在等待诗人(作家)去激活,去搬动,去引发它内部巨大的潜能。同时,任何一种文体,也不是我们想象和理解的那样局限或封闭。文本本身与词语一样,是松动、开放和变通的。就像古代的诗歌往往替代着小说、戏剧一样,今天的散文、随笔文字,完全可以包裹着诗歌、批评甚至哲学。
我想, 一个热爱语言,忠实语言,对语言敏感的人,应该具有深入语言的能力,而一个倾心于语言的人,注定将成为我们之中那个最幸运和最焦虑者,所以,他有可能走在语言的前面,并在语言——诗的语言探索中有所诊治和引领。当然,每一个倾心写作的人,都在以各自的努力,去实现着各自内心的这一目标,诗人白鹤林应该也不例外。
“硬地,就是天籁的歌声直接降落在
天府之国的地板砖?
像独自来偷欢的天使醉酒后
与凡夫俗子们,邂逅冰冷的凡间”
——《硬地咖啡馆》
“他说到灵魂出窍,我想起未曾
记录之梦。联想的小机器悄然启动
开始在脑际搜寻虚无的碎片
和清晰的印记,拼写关于梦的诗句
但隔夜的梦,已如我不时的咳嗽
多么容易忘词,或让交谈断断续续”
——《梦中梦》
“白鹤林决不是写作中的平均主义者,在他貌似平静的言语之间,时刻都有可能爆发地震,而且往往带有持续爆发的精神意图”(诗人邱正伦语)。一个“咖啡馆”的隐喻,一场“白日梦”与“隔夜梦”的诗意连接、互喻让诗人白鹤林“玩得”如此开心,享受的这般舒服。当然“‘怎样才能让梦境原路返回/我们患病的身体?’这的确是个/与灵感无关的诗学难题。……”。且欣赏这段:
“父子俩一见面,三句话就吵嘴
生活总有她温情的一幕?尽管那
几乎总是短暂的。第二天
当我正准备再次去体会它——
…………
母亲却已经打来电话告诉我
那根和父亲玩了一天,捉迷藏游戏的刺
在正准备动一个小小的手术前
已经被父亲,硬生生地咳了出来”
——《父亲的鱼刺》
“享受诗歌”存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便是父亲喉咙里卡住的一根鱼刺,和父亲的一次争吵,在诗人小白的笔下,在诗写的过程与诗意的语言中,也是一种“享受”,哪怕暗含着隐约的焦急、无奈与痛,却“呈现”得轻松、自如,并透射出血脉相连的浓浓亲情,尽管这是“……少有的、致父亲的诗”。让我们继续品读下面的诗行:
“本来我们准备在春天,去跑跑路
吹吹风,或唱唱歌,却发现
急咆咆的夏天,已经提前
扒光了冬天深情款款的毛衣,甚至春天
…………
飞机穿过傍晚的楼群,玩了个瞬间消失的游戏
让日子偶尔看起来也有点,破碎或支离”
——《消失的》
显然,诗歌的写作带给诗人的乐趣,正是源于诗歌写作本身,源于为一种技艺的献身和执着的探索过程。作为一个推崇快乐的人,我们曾认为诗的写作是一场文字的游戏。既是“游戏”,其本质就是“在词语中成为一个寻欢作乐的异乡人”(范倍《写作的羞愧》,见《终点》诗刊总第2卷)。对于诗人来说,“游戏”是一个象征。因为在童年,所有的游戏都是在寻找快乐。快乐,是人类最原始和最朴素的梦想之一。
“而牟利者素不关心山水姻缘
它需要的是一个个美学家
承担游戏的风险,和金币的噪音
只偶尔附赠一枯瘦沉闷大爷
以低调退休生涯,在湖畔的长椅上
写作非鸳鸯蝴蝶派的打油诗”
——《美学诗》
多年的诗歌写作,在白鹤林的笔下,类似这样世俗的,我们司空见惯的,平凡的,琐碎的,碎片似的生活场景贯穿与他众多的诗作,在其侃侃的叙述中被巧妙地赋予有趣的诗意。如果说,我们当下所处的时代是“后现代主义”时代,那么,我们似乎正是在一个看似“碎片”似的生活中,在一个没有诗意的语境中寻找诗意。
“没有什么不可入口,不可饕餮
多么欢快的咀嚼!多么虔诚的音律
日日定时为那屁门输送
可以清心明脑的醒世味、钟吕音
正像那,殿堂之上的圣徒们
每每引吭诵读着,献给主的赞美诗”
——《赞美诗》
像他平日慢条斯理的说话一样,白鹤林的诗歌始终保持着一种对世俗生活不温不火,娓娓道来的风度,在不紧不慢中展开他的叙述。由此,他的诗歌写作成为处于浮躁、功利,拜金主义,实用主义,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当下,70后诗人中可以被总结出来的一个重要特征:“让喧嚣成为消费现实主义裹挟的一条关键诗写支流。”但是,在我看来,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阅读兴趣。这,就是对诗歌的享受和赞誉。
正如诗人赵卡对他诗歌的评价:“将世象白态统一辖制在一种浮世绘的风格抒写里,我感觉这正是白鹤林实践的一种宽广的诗学主张——基于俗世生活的日常主义写作。”因为,在他看似纠缠与诸多生存细节的白描式的叙述中,不时投射出他语言的功力以及无所不在的对生命、生活的悲剧意识。虽然,我常以为,诗写的痛与苦也是一种享受。
一个优秀的、自觉的写作者,往往会阶段性的致力于一种方向和可能的反复实验。诗人白鹤林的诗歌写作有一个的特征,常常在一个主题或一种形式的写作中维持一个阶段,不同的是,词语在他那里早已面目全非,一首诗写出来往往让人出乎意料。显然,他的尝试是有目的的:由自觉意义上的缓慢而走向成熟。比如他不久前写的《后山》系列(还在继续中),就是一个证明:“诗歌即是迷途。/而理论如鹘仑,/令你的来路不明。//出门只为见山。/至哲学的半山腰,/左右才可以逢源。//山野自成殿堂,/旁门教授左道。/园中园里观湖,/半日嫌浮生。”(后山之一:半山)“文字是坚硬的,/石头最心软。//铜皮俗不可耐,/如门楣招牌。//而语言刚说出,/风就表示否定。”(后山之二:风)这首正在写作中的系列断章,一反他过去长期坚持的“现代主义”诗风,引入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元素和音律,显然,这暗合了当下不少诗人的诗写主张与文本尝试,即对中国传统诗歌有选择的“追溯与回归”,是一次对本土诗歌文化与现代主义诗歌相融合的诗写实践。对这样的文本我且称为“新古典主义诗歌”。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似乎更符合中国大多数文人的气质:纤细、隐忍、雅致、闲适、飘逸、……等等。而平素里与白鹤林的交往,他给我的感受也是这样:谦逊、温良,满是热情与善意。
由此可见,在他看似简单的“碎片写作”下,对个人诗歌写作从语言到形式的探索,是一个严肃意义上的诗人的自觉与责任所在,是重新建构语言与写作的个人诗歌体系不可或缺的重要过程。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长期以来,部分汉语诗人所做的诗歌写作上的尝试,或曰“前卫”,或曰“先锋”,实际上都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期待型的实践。现代汉语诗歌已经发展了近百年,在这个过程中,或许我们正在接近一个“临界点”,须要经历一个内部减速和提速的阶段,须为语言的散漫实践进行总结和选拔,最后才能冲过一个终点,并迈向新的起点。诗人白鹤林以他长期的诗歌写作告诉我们,他当属于少数与之保持着耐力的诗人。他的《后山》系列,让我欣喜地看到了他写作的实力和长久坚持后的发力。写作的享受与享受的写作,而语言本身也越来越呈现出心灵与语言的轻松、开阔和明朗。
“我想说太阳是个取暖器
而那只风筝像纸飞机
两个年轻的姑娘在远处溜冰
一只吉娃娃狗对另一只大狗吼叫
一位中年妇女在近旁打太极
我们在风中谈话。涉及
诗的虚无,和现实的批评”
——《风中谈话》
“白鹤林乃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多妻主义者’。他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技艺,喜新厌旧,寻欢作乐。”评论家胡亮如是评价白鹤林的写作。那么,是什么缘由使他如此衷情于写作的这种尝试,并在这不断的探索中享受的如此快乐呢?我以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与哲学一样,诗人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发现那些未被发现的,言说那些未曾言说的,进而最终抵达世界与诗者心灵、生命的陌生之处,所以,一个自觉的诗人,不应仅仅满足于类型化的诗歌表达,即总是写一种套路的诗(即便他在这一套路上诗艺已淬炼得如火纯青),在诗歌写作中追求形式的变化以达到所要表达之物之情的殊异、精准与有效才是最重要的,他要拒绝的永远是重复,特别是自我重复,在此,白鹤林肯定是清醒的,认识并做到这一点,也就“乐在其中”了。
而就写作境况与动因来看,对于一个诗人,“为什么要写”常常被描绘得不真实。事实上,选择写作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种偶然,甚至只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与平衡,目的在于不断寻找某种个体存在与人群、社会或文化之间的位置关系。或许正如小白自己所说:“在我刚开始思索一些问题的时候,或者说当我刚开始变得无故忧虑之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一点与众不同的事情来干……。因为我发现了另一种让我着迷和忘乎所以的东西。”那便是文学,诗歌。
“事实正是如此,文学在我们最初的生活中扮演的可能仅仅是一种借以寄托和打发无聊人生的角色,这种状况直到今天的某个时候。现在,我们有机会去思考跟文学有关的诸多问题,去阅读更多更开放和有启示意义的作家与作品,得以纠正我们对于文学的误会。”
行文至此,我不禁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是啊,除了我们一如既往坚守的诗歌写作与探求外,却常常忽视了诗歌和诗歌写作带给我们的“享受”。 加之今天阅读视野的自由延伸和劣质文本的大量涌现,我们对诗歌,对我们自己的诗歌写作都会时常产生出或多或少但却是不可否认的置疑,乃至厌倦。我们不断地在指责、失望和埋怨,甚至有时把诗歌写作误解且指责为一种错误,这说明:正因为我们忘记了诗歌与写作的享受,或者说,我们正在忘记一个基本的艺术规则:快乐。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就象我们每个人都要回家一样。我以为,诗人的天职就是让诗人自我和阅读对象同时返回快乐的本源。而通常我们感到的痛苦、迷惘和孤独、寂寞,恰恰是来自于这种返回的艰难和未能实现,这其实是诗人自身认识上的局限或性格上的缺陷,也是我们长久以来对诗人身份、诗歌及写作过程的误会所至。而解决这一难题,就需要我们在不断的写作过程中去修正个人认识的偏差和人性的弱点,不断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白鹤林的诗歌与写作历程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可能的积极的借鉴。
“享受诗歌,因为写作带给我们的最终绝不会是羞愧!”
2013.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