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缓,罢退长门宫。”
他一字一句将想好的诏文填在明黄的锦帛之上,他一字一句写得甚是专心,仿若回到开蒙时太傅教他习字的光景,他从小自负不肯要太傅手把亲教,只是爬在案前学着卫绾执笔的样子在竹简上练习。写得是什么字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却仍记得那个炽热安静的午后,没有一丝风,朱色的夏服腻腻的粘在背上,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滑得握不住笔,即使用尽了气力,写出来得仍是扭曲的横竖,根本称不上好看。那是他第一次拿笔写字,他以为此生再不会因为写字而感觉艰难,而现在似是比那次更甚。
搁了笔将诏书细看一遍,明黄的锦帛刺得眼睛微酸,那酸意久久不褪反而一点一点回渗进心里。终是走到这一步,明知会到这一步,所以他很久之前就开始疏远演练,不想做出决定却还是这样心痛难抑。
这万里江山如画如今已被他尽握,身下的龙椅却透过锦垫泛着冰冷的寒意。他已有了那么多,却仍旧抵挡不住这一刻心里的荒芜。他明白这一纸诏书背后可得的利益,却仍旧模糊着这诏书下达之后的失去,那模糊的恐惧让他前所未有的软弱,他恨这份软弱,于是将墨迹干透的诏书递给一帝侍立的陈和。
“立即传诣。”
陈和捧着诏书行礼离去,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转回,表情惶恐不安。
“娘娘不肯接诣,非要陛下亲去。”
甘泉宫自宫门到寝殿重门大开,却没有一个侍候的宫人。他不自觉的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去,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几乎没来及掩饰脸上的焦急。
绯衣的女子坐在秋千上,斜绾着堕马髻,珠钗尽除,只在鬓旁簪着一朵新鲜的榴花,衬得肤白若雪。她低头望着脚尖的一方地怔怔发呆,听见人来终是回过神,慢慢抬起头,“我想听你亲口念诏书。”
她的眼珠极黑,衬着一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神情凛冽如刀。他却奇异的平静下来,定定望着她,淡漠得背出烂熟于胸的内容:“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缓,罢退长门宫。”
他与她自幼相识,少年夫妻,却以此为终,不是不伤感,可她也只是抬头问着不相干的问题:“阿彻,你对我可有过真心?”
他答:“有的。”
她也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然后起身目不斜视自他身边走过。
“阿彻,你要的,我总会帮你得到。”
其实他有过一瞬间的犹疑,只要她哭着求他,他会改变主意的,可是她只是微笑着离开。
其实他怕她会哭着求他,其实他怕自己会心软,他怕自己会改变主意,而幸好她不曾哭求。
他怔怔望着那片绯红直走转弯毫无留恋,他庆幸的同时又深深的遗憾。
她竟真的不曾挽留。
罢了,这汉宫重重总是不缺绮丽年华的美貌女子。素衣冰颜的歌伎,腰肢盈握的舞娘,不见得比她差,不见得没她美,只是再美再好也不是她。
“阿彻,你对我可有过真心?”
他答:“有的。”
可她的神情分明是不信。其实真的有过,他说“若得阿娇为妇愿以金屋贮之”时并无虚假,不是母妃背后教导的刻意讨好,他只是觉得她容颜皎皎得似他窗前灼艳如霞的榴花,明丽的教人移不开眼,想要好生珍藏。其实真的有地,大婚之夜他用喜称挑开她的盖头,眼里的欢喜并无作伪。他真的没有骗她,只是阿彻的真心,于汉武帝来说太过奢侈,他给不起。他拥有的越来越多,可她要的,他却给不起。
长门一步地,他是明君,她是废后,彼此早已隔天涯,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衣食用度上的慷慨。他许过她一个金屋藏娇的誓言,她回他一个千金买赋的凄婉,可只有他知道,那是姑妈的做为,骄傲如她,定是不肯这样低声下气。她自知蒙冤亦不肯求他,又如何会求助外人。他重用了司马相如,宁愿那是真的,却无勇气向她求证,他不敢知道她的任何消息,既怕她过得不好,又怕她过得太好,他们自幼相识结伴,缺失了他参与的她的生活他不敢想像。
只有他知道他有多怯懦,他甚至不敢去听她的任何消息。她是宫中的禁忌,她是他心底无可救药的伤。甘泉宫一别,他再也不曾见她。他冷酷无情,他喜新厌旧,他骗过了所有人,以为掩饰得够好,却还是被看穿。
征和二年七月,江充掘蛊太子据宫。卫皇后与太子据斩江充,与丞相大战长安。据败走,卫皇后自杀。
其实卫子夫本不用死,只因她说错了话。太子败走,她跪在他面前哭得如雨打梨花,她已不年轻,可哭泣时仍有少年时的楚楚风姿,她抓着他的袍袖哀哀的哭,直哭到他满心不耐。
“你下去吧,若据儿无辜朕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皇上,何必哄骗臣妾,如今卫青已死,卫家败落,皇上若想废后,根本不必费这样大的手笔。”
他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
卫子夫凄然道:“这和元光五年有何不同?你想立弗陵为太子,只因据儿仁孝被百官推崇,所以你派了江充逼反据儿……如果据儿有个好歹,我这皇后做得又有何意思?”
“退下——”
“王氏的酒窝、李夫人的明艳,刘夫人的眉眼,而赵姬活脱脱的似她转世,那么臣妾呢?臣妾哪一点似她?”
“什么?”他不敢相信,双腿虚弱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你说什么?”他的秘密,隐藏得那样深,将自己都骗过,她为什么会知道?
“臣妾十八岁入宫,十九岁封夫人,二十九岁封后,做了三十八年的太平皇后,我怎么不知?我怎么不知她们像谁?你宠爱她们,不就是因为她们多多少少都有像……”
“闭嘴——闭嘴——”他抽出自己的袍袖近乎狰狞得瞪着眼前羸弱得似能被风吹倒的女人。
她却还是毫无畏惧的说了出来,“……陈阿娇的地方,你以为和她有着一样面容的赵姬生下的弗陵便是你们儿子?”卫子夫大笑,形若疯癫,“你若真想要你们的儿子,何必常赐她含有麝香的薰香?你怕她成为下一个吕雉、窦太后,所以你偷偷给她麝香,让她一生无子……你对她都这样,又怎么会还据儿清白?”
陈阿娇。
多少年来没人敢在他前面提起她,今日卫子夫居然戳破他所有防备,他的心思,他隐得那样深,他的秘密,卫子夫居然全都看穿。
他也知道自己是魔障了,做着毫无意义的傻事,可是他有什么法子,他曾辜负了她,如今他用天下来成全自己的私心。当勾弋俏生生走进他的视线,他真以为是那个簪着榴花的少女穿过苍茫世事来成全他不能与人言的遗憾。上天真是厚待于他,当他与勾弋并肩看着膝下玩耍的弗陵,他总是恍惚中以为回到少年,若他们有孩子定然如弗陵一般,眉眼如他,笑容似她。他沉溺于不愿醒的梦里自欺欺人。弗陵,他们的孩子。既是他们的孩子,必然应是太子。
“这皇宫最容不得聪明人。”他冷笑,淡漠的回望卫子夫,“你好就好在哪里也不像她。”
后元二年。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已至二月仍不见半点春色。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御医们换着方子煎药,尽捡宽心的话讲,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怕是看不到今年的榴花盛放。
这一次仍是他亲手写诏书,他这一生不过亲手写过两份诏书,一份废后,一份托孤。弗陵于众皇子中最肖似他,惟有笑时会露出深深的酒窝,与其说是像赵姬勾弋,倒不如说是像他心底的一点痴心,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于是遣了霍光等人辅政……他能为弗陵想到的已经全部做到。
千秋大业,四海臣服,终是敌不过岁月流逝,纵有千种叮咛万般嘱托亦有完结之时,倦倦的扔下笔,习惯性的望向窗外,窗外的石榴树花开数朵艳红如火,他站起来顾不得突然起立的眩晕快步走向窗边,二月的天气哪里来的榴花,不过是宫人为讨他欢心以红锦扎成花朵绑于树上,猛然一看几可乱真。
假的,都是假的。他心灰意懒的回到御座前,刚才在慌乱中打翻了笔架旁的和田玉盒,盒里的东西掉落出来,他缓缓蹲下身静静望着满地碎玉间的东西。不过是片寻常的竹简,想是经过这许多年月,想是主人份外珍爱经常抚摸,轻薄的竹片泛着流金般润泽的光芒,依稀可辨其上并列的四个字:阿彻阿娇。
他恍然间忆起那个炽热安静的午后,太傅宣布罢课,他却仍旧坐在那里习字,没有一丝风,朱色的夏服腻腻的粘在背上,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滑得握不住笔,即使用尽了气力,写出来得仍是扭曲的横竖,根本称不上好看,拿笔的手早已酸痛似蚁噬,即使性子执拗如他亦想过要放弃,忽然有人握住他拿笔的手,他正想发脾气,却已闻到甜腻腻的香气,这宫里除了她再也没有这样胆大的女子,他忘了发火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一笔一画在竹简上写字。
“看,也没那么难。”她扬着脸对他笑,眉眼弯弯的样子煞是灵动可爱,无怪一向严厉的太后都对她宠爱有加。
“我又没说很难。”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他亦好脾气起来。
“我刚才听到舅舅说下个月要为我们大婚。”那个时候年纪小,并无半分扭捏就那样坦荡荡讲出来。
他也只是微笑,“那不是很好,每天都可以见面。”
“嗯。”她重重点头,带得鬓旁的榴花似蝶般轻颤。
“阿娇,那个金屋等我长大了一定建给你。”
“好啊。”她也笑, 那笑容柔和得似吹过湖面的微风,他的心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泛起温柔的涟漪。
少年时的记忆似破茧的蝶扑着翅呼啦啦自心底争先恐后的飞出,他坐在甘泉宫空旷的宫殿里无声哭泣,这一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想念那个安静的午后和那个簪花的女孩。
那个簪着火红榴花的小女孩曾握着他的手教她写字,并用太皇太后对她的溺爱庇护过他无助的童年和不安的少年,若不是她,他亦不会坐拥天下,可他终究将她辜负。
她握着他的手,她的发丝绒绒的拂过他的脸,他屏着呼吸怕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他曾以为的天长地久,可属于他的也不过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