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戒指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高考放榜,常山的名字落在了榜外。他独自一人徘徊在闷热窄巷中,蝉鸣如沸,所查的总分数早被揉成纸团塞进裤袋里,湿透的背心黏腻地贴在后背皮肤上。

他多希望有个角落能藏住自己,避免见到母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他不敢想象,那双眼会因失望黯淡成什么样子。

家中的米缸放在墙角,装着全家赖以生存的口粮。母亲每日晨起,总会蹲下身,用粗粝的手指一遍遍轻抚米缸,如抚摸珍贵的宝物。可刘茜的名字在常山脑海里萦绕不去,她那双清澈眸子像月下寒泉,是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星光。

一个念头似蚊蚋啮咬,终于啃噬掉理智的薄壳。清晨,他趁家人下地干活时,打开米缸,舀出半袋子米,扛在肩上跌撞着奔向集镇上,卖掉后换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当米粒从袋口倒入买方的袋子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时,常山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愧疚如刀子割开胸膛,可刘茜的眼睛却让他硬生生吞下了那疼痛和耻辱。

小河边垂柳转拂水面,常山颤抖着掏出那个裹在红布里的小东西,是一枚在集镇上唯一的首饰摊上买到的银戒指,素圈窄得像柳叶,并无任何花纹装饰。这戒指虽不奢华,却凝聚了他无数个夜晚的思绪与爱恋,每一道光芒似乎在诉说着他未曾言说的情感。然而,当他站在刘茜必经的小河边时,心中却泛起了前所未有的自卑与恐慌。

常山的心跳加速,仿佛要跳出胸膛,每一次脉动都带着不安的节奏。他开始怀疑自己,这简单的银戒,真的能承载起他对她的深情吗?会不会太过寒酸,反而让她觉得不被尊重?这样的念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让他忐忑不安,几乎想要退缩。

他回想起与她的每一次相遇,她的笑容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明媚,照亮了他昏暗的世界。但正是这美好,让他更加自卑,觉得自己是落榜生,就像是夜空中最不起眼的星辰,永远无法与她那璀璨如银河的光芒相匹配。手中的戒指此刻变得异常沉重,好像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个负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恐慌开始在常山心中蔓延,他害怕自己的表白会被拒绝,害怕这份心意会成为她生活中的尴尬,更害怕因此失去与她做朋友的机会。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拒绝时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感到窒息,那是一种比孤独还深的恐惧,是对失去希望的深切忧虑。

汗水悄悄浸湿了常山的掌心,戒指也因紧张而不自觉地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丝凉意,却丝毫不能缓解他内心的焦灼。他开始想象,或许将这心意永远埋藏在心底,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每当这个念头浮现,心中的不甘与渴望便如潮水般涌来,告诉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最终,在这复杂的情绪交织中,他不断的深吸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步他必须迈出,因为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感到恐惧,而是在恐惧面前依然选择前行。他缓缓伸出手,那银戒指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就像他对她的爱,虽不起眼,却真挚而坚定。

看到她的到来,常山迎了上去。他的声音轻如蚊蚋:“刘茜……考上大学,我怕是……没指望了。这银戒指……送给你。”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盯着她脚下被风吹得微微摇摆的青草。刘茜的目光落在戒指上,只一瞬便移开,却像冰凌突然刺入常山的胸口。她嘴角弯起,那弧度里毫无暖意:“谢谢你想着我!不过……好歹,”她刻意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玩耍的儿童,像在寻找某种支撑,“也要送个钻戒吧?”话语落地,带着一种常山从未听过的、生硬的轻飘与疏远。“至少该是钻石的呀!”这几个字,似生锈的钉子,深深楔入常山的耳膜,发出令人窒息的回响。

常山的手僵在半空,掌心躺着那枚廉价的、被轻蔑拒绝的银戒,它忽地变得灼热滚烫。他攥紧拳头,戒指边缘深深硌进皮内,尖利的痛感却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他再也没看刘茜一眼,转身冲进七月午后蒸腾的暑气里,身后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碎碎的光斑。

复读之路,每一日都像在炭火上反复烙着脚印。常山把县城商场钻戒广告页上,那颗刺眼钻石的价格标签剪下,用透明胶带牢牢贴在课本扉页。每当困乏如山倾压,那串冰冷的数字就化为尖锐的冰锥,瞬间刺透混沌睡意。他伏案苦读到深夜,窗外寒气侵骨,唯有母亲小心翼翼放在他桌角那碗热气渐散的稀粥,用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熬过寒冬。那碗粥里的米粒稀疏得令人不安,常山埋首吞咽时,鼻尖总忍不住阵阵发酸。那个被退回来的银戒指,成了他笔袋里一枚冰冷的镇纸,每一次指尖无意的碰触,都如同再次触摸到那个夏日河边的无情拒绝。

深埋的种子终究挣破冻土。一年后,常山的名字赫然印在某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上。此刻,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捏不住那张轻薄的纸片。当录取通知书的内容撞进眼底时,整个世界骤然失声。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酷似一年前被拒收银戒指,遭到刺激的回响。积聚了一年的酸楚、恐惧与不甘,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嚎。泪水不断地滴在通知书上,将墨迹晕染成模糊的黑色水痕,如这一年里无数次被汗水浸透的试卷。

哭声渐渐嘶哑时,他猛然跪倒在地,额头低着冰凉的砖地。此时的泪水不再是苦涩的,而是滚烫的熔岩,烧毁了被拒收银戒指的讽刺;烧毁了“考不上怎么办”的噩梦。

母亲冲过来紧紧抱住他发抖的肩膀,母子交错的泪水中,映出窗外的天光——那是比任何奖状都珍贵的曙光:他用365天跌宕的孤勇、用“钻戒”的激励,终于赎回了那个曾被高考、爱情碾碎的青年。

离去那日,,母亲枯瘦的手一遍遍抚过他崭新的背包,笑意在皱纹深处颤抖蔓延。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最终只憋出一句:“到了北京,好好学。”至于刘茜,她和他青春里那些隐痛一起,被常山放入行囊的最低层,仿佛刻意压上一块巨大的石头,不许轻易翻动。

十五年时光如水流逝。常山博士已成为省城某三甲医院的心外科专家。他那一米七六的身高,身材均匀,肩膀宽阔;紧致的白色衬衫下,隐约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面庞轮廓如雕刻般分明,皮肤白皙,眸若深潭黑水晶,鼻梁高挺似峰,唇线微扬,一笑便漾开令人屏息的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显意气风发的姿态。

某日,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函翩然而至,地点竟定在家乡那座小城新开的酒店。他犹豫良久,还是踏上了归途。

同窗再聚,包厢喧哗鼎沸,昔日稚气的面庞,都染上了社会深浅的印记。常山有些恍惚,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却在触及角落里的刘茜时,突然凝滞,时光像是瞬间倒流回那个灼热的七月河边。

她无名指上确实戴着一枚戒指,中央嵌着一颗“钻石”,常山敏锐认出那不过是廉价闪烁的水晶。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正局促地搓着膝盖,脸上挂着讨好又拘谨的笑。

“刘茜,你当年提过的那个钻戒……”常山的目光落在她的戒指上,字斟句酌,试图撬开一点回忆的缝隙。

刘茜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似面具立即碎裂。她沉默片刻,才抬眼迎上常山的视线,眼神复杂得若暴雨将至前浑浊翻滚的湖面。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含混却清晰地钻进常山耳朵里:“……假的。”短短两个字,竟带着一种解冻河流般的坚涩重量,“那年夏天……你走后,我爸就查出了胃癌晚期……家里,只剩空壳子。”她微微侧过头,避开常山灼热的目光,声音轻得像一片坠落的树叶:“我……怕你认命了,怕你跟我一样……烂在地里……”后面的话音被揉碎在包厢骤然升温的喧闹声浪里, 再也听不分明。

常山脑中一片轰鸣,周遭世界的声响刹那被抽离,只剩下那个夏日河边,女孩刻意扬起下巴说“至少该是钻石的”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当时他无法辨识的痛楚水光。

原来那拒绝,并非横亘在前的陡峭悬崖,而是她拼尽全力,以自我为代价为他燃起的唯一火把。命运吝啬,她所能给予的最后一捧薪柴,竟是亲手推开他,任由他将自己钉在“嫌贫爱富”的耻辱柱上燃烧!此时,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我只剩这一个办法……能把你推上去。”

常山无言地站着,手伸进裤袋里,指尖触碰到那个贴身携带多年的、早已被体温熨得温润光滑的银戒指。他紧紧攥住它,仿佛攥住了命运深处一声迟来的叹息。戒指冷硬的轮廓刻进掌心,然而这一次,它燃烧着沉甸甸的、足以融化冰川的热度。

当那枚银戒被无声地推回,它刺穿的,岂止少年薄脆的自尊?原来世间最沉重的礼物,并非钻石的恒久,恰是有人甘愿以自身为柴薪,燃烧成灰烬,只为照亮你向上攀爬的那一程黑夜。刘茜在高考失败里那孤注一掷的狠绝,是深渊里唯一的光源——她深知,唯有将他推离自己这片冻土,他才能奔赴他本应属于的春天。

常山最终攥紧的,是命运深处那金光闪烁的勋章。它以误会为铭文,淬炼于牺牲的火焰之中。原来爱的最高形态,有时竟是一种甘愿被误解的托举,一句以自身坠落为代价的“请你飞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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