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冢子村村口大柳树下,站着一对青年男女,男子身着一身咔叽色探险装,正手搭凉棚的观察着远处翻滚的麦浪。女子则一边理着自己的紧身的深色西装,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显然荫凉并没有真的缓解炎热的温度。
“少爷,你看够了没有啊?要不然咱先把行李放下,再出来呀。”女子眉头微皱,一脸不悦的问道。
“小菲你这么没耐性呢?这一望无际的麦田,古朴肃然的村落,弥漫着自然的和谐气息,怎么就不能好好感受下呢?”男子张开双手、展开胸怀深情的说道。
“我就知道再不去休息下,可能剩下的日子就是你伺候我了。”小菲面无表情的看着正怀抱天地的梁靖,有气无力的说道,心中不禁暗诽,乡下的粪土肥料有什么自然的,臭烘烘的!
梁靖一看小菲面色微微有些泛白,不像是在吓唬自己,赶忙拿起自己行李,往村里走去,还不忘关切的回头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拿皮箱?”
小菲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少爷一直把自己当朋友一样对待,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日里小打小闹就算了,怎么能真的没大没小的让他替拿行李,自己跟着。
索要无果,梁靖也不在意,“这次咱们就在我爹的学生家借宿几天,他现在是这个村学堂里的先生。”
梁靖的父亲梁泽在晚清末年曾作为科举州试的考官之一,不少寒门士子拜于梁泽门下,受他点拨,提携了一大批有识之士。清代亡了,梁泽的官位却扶摇直上,从租界的秘书长一直坐到财政厅的厅长。小菲从小被卖到梁家就当了梁靖的丫鬟,梁靖出国留学,小菲也一直打理着梁靖院子里的一应事务。梁靖学成归国,便带着小菲四处闲逛,美其名为游学。梁泽不忍苛责独子,就由着他东跑西窜。
“少爷,这路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小菲跟着梁靖在村里走街串巷,大半个村子都快逛完了,还没到目的地,忍不住问道。
梁靖推了推金丝框眼镜,犹犹豫豫的说,“呃,应该,应该快到了。”
“你知道不知道路啊?”小菲拉住前面的梁靖。
梁靖尴尬的把目光移向远方,“不知道。”
小菲被气的胸口一闷,在梁靖胳膊上拧了一把,狠狠的说道:“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去问路。”
梁靖“嘶”着凉气,把小菲扔在地上的皮箱捡起来,揉着胳膊嘟囔,“小丫头力气这么大呢。”
问清路线的小菲回头看到傻站在原地揉胳膊等自己的梁靖,一时间气就消了。心想要给他一个教训,不理会梁靖的谄笑,拿起箱子又向村头走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梁靖也不在意,赶紧跟上。
离村头不远处的半坡上,立着一所大院,小菲上前叩了叩门环,退身到梁靖身后。
大门悠悠的打开,一位健硕的妇人探身出来,“二位找谁?”
梁靖刚要开口,小菲已经抢先说道:“这是我家梁靖梁公子,这里是张纯甫张先生的府宅么?”
妇人马上见礼,“原来是梁公子光临寒舍,老爷早就吩咐过了。两位这边请。”
说话间让到一旁,朝内院里喊道:“老爷,梁公子到了!~”
梁靖点点头,径自往里走去。迎面一位身着灰色大褂,头发略微有些灰白的瘦削男子,候在中庭院内,见了梁靖,拱手躬身道:“见过梁公子。”
梁靖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张纯甫,“张先生见外了,这几日多有打扰了,还望多多包涵。”
“不敢不敢。”
张纯甫引着梁靖二人进了堂屋,就要请梁靖上座,梁靖赶忙推辞。二人僵持中小菲开口道:“张先生无需多礼,我家公子西学归来,讲的平等科学,这些繁文缛节不甚在意。您上座就行。”
梁靖连连称是,张纯甫拗不过,只得颤颤巍巍的坐下,小心的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这是…”梁靖刚要开口介绍小菲,小菲自报家门:“婢子是梁公子的贴身侍女,梁公子的衣食住行皆有我来负责,叫我小菲即可。”
“见过小菲姑娘,姑娘快坐。”张纯甫赶紧招呼小菲落座。
小菲摇摇头,径自站在梁靖的身后,低头不语。显然小菲对如何对付这些穷酸腐儒比梁靖更有一套,无形之间给梁靖减少了许多繁杂的应酬。
刚刚在门口见过的妇人低头而入,在梁靖身旁的桌上端放两盏茶。抬头看见只有梁靖落座,而那位衣着不凡的姑娘反而侍立一旁,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撤回一杯茶,求救似的看向张纯甫。
梁靖也察觉到了妇人的尴尬,回头招手让小菲也坐。小菲轻轻点头,静悄悄的坐在了梁靖的下首。小菲大户人家的做派,让张纯甫看的连连暗叹。
妇人见危机解除,唯唯诺诺的挪到张纯甫身旁。张纯甫狠狠的瞪了妇人一眼,“这是贱内李氏,让两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李夫人泡了一手好茶啊。”梁靖轻轻呷了一口茶夸赞道。
李氏听到梁靖夸赞,一下就乐的咧开嘴,却听张纯甫道:“梁公子谬赞了。还不快去把梁公子的行李送到歇息处。”
李氏不悦的瞪了张纯甫一眼,张纯甫面无表情,偷偷的缩了缩脖子,又挺直了腰板继续和梁靖攀谈。
李氏伸手就要取梁靖和小菲的行李,小菲连忙伸手拦住,示意李氏前面带路自己拿就行,便和李氏往厢房走去。
进了厢房,陈列普通简单,还算干净。
李氏赶忙对小菲说:“小菲姑娘别见怪啊,老爷接着电报就让我打扫厢房了。这两天田里农活多,打扫之后没再注意,又落灰了。我这就再打扫一遍。”说着就撸起袖子往外走去。
“李夫人不用忙活,这些让我来吧。”小菲见李氏已经到了井旁准备打水,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桌面,把行李放下追到井边。
“小菲姑娘您歇着就行,这些粗活我来干。”李氏见小菲已经端起一盆打好的水往厢房走去,赶紧过去伸手要把盆从小菲手中接过来。
小菲轻轻一侧身,将李氏闪了过去,笑着说:“李夫人不需要客气,在府里也是我伺候少爷的,少爷挑剔的紧,别人未必能收拾的让少爷过的舒坦了。”
“这。。。可怎么是好啊。”李氏听得梁靖挑剔,只得任由小菲进屋打扫。
小菲见李氏为难的站在厢房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轻轻的吩咐道:“李夫人烦您再给打盆水,换几块干净的抹布来。”
“好嘞。”听见小菲的吩咐,李氏欣喜的答应着,不一会就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把小菲用过略微有些浑浊的污水端出去泼掉,把污掉的抹布洗净,又端进屋来。
“谢过李夫人。”
“小菲姑娘别李夫人李夫人的,就叫声李嫂就行。李夫人李夫人的,听着怪别扭的。”李氏嗓门有些大,显然愈发爽朗憨实,之前捏着嗓子说话肯定是憋坏了。
“行,李嫂,我就不客气了。”小菲轻笑着,接过李氏递过来干净的抹布,“听说张先生是学堂的讲师,怎么今天得闲在家?”
“姑娘说笑了,现在都讲新学,我家老爷的那老一套没多少人买账。学堂里给排的课也少。”李氏不好意思的说道,手脚不停的给小菲打着下手。
一番忙活,屋里变得纤尘不染,小菲环顾四周,似乎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满意的点点头。
李氏看的连连称赞,“姑娘真是好持家手段啊。过晌我再搬张榻来,姑娘夜里也有地方安歇下。”
李氏见小菲收拾的爽利,必是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怕晚上还要候着主子召唤,好心提醒道。
小菲听得李氏言语,俏脸一红,忙摆手道:“李嫂不用麻烦,我家少爷夜里不需要人伺候。我在隔壁住下就行。”
说完把厢房门一关,提着皮箱进了旁边的另一间厢房。
李氏察觉自己有所误会,赶忙端着一盆清水跟上去,“小菲姑娘别生气啊,我是看戏台上这么说的,就自以为是了。”
小菲脸色已经恢复过来,接过水盆,“李嫂不用在意。这两天多有叨扰,这是一点心意。”
说着递过一个深色的袖袋,里面发出清脆的银元碰撞的声音,沉甸甸的,七八块是有了。张纯甫在学堂讲学,一个月才一块半银洋。这袋银洋,足够一年的吃穿用作。
李氏看的眼都直了,艰难地低下头,结巴着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梁翁对我家老爷有提拔之恩,我怎么能收姑娘的钱。”
小菲上前把袖袋塞到李氏腰间别住,还捎带把一封茶叶及一篓两坛好酒一并交到李氏手上,“知道张先生好酒,酒是给张先生准备的。烦请李嫂这几日泡茶都用这封花茶,我家少爷别的茶叶喝不惯。还有,这几日李嫂不用特意做我俩的饭食,但也多备些肉菜瓜果,如果没有外出,我自会去厨房烹制。”
听到梁靖只喝特定的绿茶,李氏想到刚刚还因为梁靖还称赞自己泡茶好喝而洋洋自得,立刻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喝点别的茶叶不碍事的。”小菲宽慰李氏,提醒道,“现在去换了茶也不迟。”
李氏经小菲指点,立刻道谢奔向厨房烧水沏茶,行进中还不忘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腰间袖袋。
小菲莞尔一笑,终于打发走了,悠闲地打扫自己的房间。
过了许久,小菲听到隔壁厢房里有动静,知道梁靖回来了。悄声走到门前,只见梁靖正背对门口,伸展胳膊,舒活经络,“少爷回来了。”
梁靖回头看着笑眯眯盯着自己的小菲,埋怨道:“你一去不复返倒是清闲自在了,让我自己应付张纯甫。”
小菲听了埋怨笑意更浓,走到梁靖身后把他按坐在凳子上,给他揉捏肩膀。梁靖皮沙发柔软的感觉坐惯了,难为他刚刚在梨花木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
“我这不是给你打扫房间么?之前的房间不够干爽。”小菲心里默念,李嫂莫怪,李嫂莫怪。
“那后来李氏怎么来了,还百般殷勤。”梁靖被小菲捏的一身舒爽,眯着眼直哼哼。
“还能给丫鬟打扫房间啊?”小菲没把编排梁靖只喝花茶的事说出来。事实上梁靖过的糙的很,如果自己出门,什么都可以随便对付一下。深知梁靖的粗枝大叶,小菲才一定要跟着他出远门。
眼瞅着要到傍晚将至,梁靖站起身来带小菲外出找馆子,祭一下五脏府。
小菲答应着让梁靖先去大门等着,自己去找李氏嘱咐帮忙泡上黄豆,明天早上给梁靖做豆浆喝。
在街上寻了一处干净热闹的酒家,梁靖和小菲点了几道小二推荐的菜肴。没想到民风朴实,菜量过大,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吃完。
打圈摸着溜圆的肚子,梁靖直呼要散步消食,小菲笑眯眯地陪着。虽然自己吃的也有些撑,但也适可而止,梁靖则是为了把菜都吃完,又要了一碗米饭,不撑才怪呢。
直到街上人影稀疏,两人才往张纯甫家走去。
黑暗中,依稀看到有个黑影从张纯甫家中闪出渐渐远去,李氏就站在门前端望着远去的黑影,直到消失在黑夜之中。正待转身回屋,看见梁靖和小菲两人说笑着回来了,赶忙迎上去。
“咦,李嫂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看你们出门了不少时候,出来看看。”李氏眼神闪烁地说道,不过趁着夜色,梁靖和小菲都没有发现。
“那真是有劳李夫人了。”梁靖礼貌的感谢。
“不敢不敢,那姑娘和公子就早点歇息。”李氏将二人送至厢房门口,后退着离去。
梁靖耸耸肩,和小菲说道:‘明天咱俩往山里走走,今天早点歇了吧。明天有你苦头吃。”
说完摆摆手,笑着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