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掉在地上的鸡蛋,二十年了,依旧盘踞在我的心头,时不时就在我的眼前滚出来。
大学里,吃早餐和行军打仗一样,你得走得迅速,吃得快捷。这样,你就可以在床上多挺几分钟,而且可以踩着铃声、打着饱嗝走进教室。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拿着勺子,敲打着大茶缸,在陈列着早餐的一长溜桌台前,伸长脖子,挑选爱吃的饭菜。一位姑娘踱到了身前。她身材瘦小,长头发,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文文静静,看起来多半是中专部的同学。她一言不发,只用手,轻轻指点需要的饭菜。最后,她要了一颗茶叶蛋。与其说是茶叶蛋,不如说是煮鸡蛋,其白色的硬壳,没有一丝茶水浸泡过的痕迹。打饭的大叔,爽朗地回应着,麻利地用夹子夹了一颗鸡蛋,放在她的菜盘里。这种菜盘,是饭缸最外层的盖子,浅浅的,不但可以盖饭菜,翻过来使用,还能盛些咸菜一般的小菜。姑娘转身欲走,盘子里的鸡蛋却耍起了性子,打着转儿,和大叔作揖告别。她身体稍一用劲,鸡蛋忽的如出了膛的滑溜的炮弹,一下子弹落在地上,滚了好几米远。时间忽然凝固了。姑娘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鸡蛋,直直站立着,不发一言。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鸡蛋,也没有说话;大叔看了看鸡蛋,又看着她,敲了敲勺子,侧身开始给其他同学打菜。姑娘显然下了决定,转身对大叔说:“再拿一个鸡蛋吧。”大叔瞪了她一眼,朗朗说道:“鸡蛋好好的,掉地上不会脏。你,捡起来吧!”。姑娘眉头紧蹙,身子并不为之所动。我不忍再看,迎合着大叔的话,却又像讲给自己:“你捡起来了吧,鸡蛋好好的,千万不要浪费粮食。”。她终于挪动了身板,迈步走向那颗掉在地上的鸡蛋,弯腰捡了起来,急匆匆走了。
这一颗掉在地上的鸡蛋,宛如一幅油画,将当时的情景,展现于面前。我的心因此而悸动。
老屋西墙下是鸡窝。天一擦黑,我赶紧把鸡窝的小门掩上,以防止黄鼠狼半夜给鸡拜年。鸡蛋在那个时候是个稀罕物——这个宝贝,你只能看看摸摸,却鲜有机会能吃上几口。母亲一早起来,放鸡出窝时,会熟练地把食指逐一插进母鸡鸡屁股里,查看哪只鸡要下蛋了。这种检查方法,当时农村很盛行,就好比女人临产时,妇产科医生进行“指检”一样,以确定子宫口开了几分。鸡蛋似乎是那个年代除了猪之外,能换取钱币的惟一副产品。家里偶尔会煮几个鸡蛋打牙祭。母亲一片一片仔细地把蛋皮剥去,让我们兄弟姐妹分着吃。记忆里,我曾将掉在地上的鸡蛋皮,悄悄捡起来,丝丝缕缕地牵拉着粘连在蛋皮上的那一层白膜。父亲是家里的壮劳力,可以一次吃整个鸡蛋。看着我们眼馋的样子,母亲常劝慰一句现在听来依然经典的话语:“你们还年青,吃鸡蛋的时间长着呢!”。
五岁时,我骨折住院。手术后,因麻醉的影响,即使面对亲戚送来的烧鸡,竟也勾不起多少食欲。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嗫嚅着,怯怯地说:“我想吃·······菠菜——炒鸡蛋面条。”父亲在旁边呵呵地笑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病床上的儿子,心中所求的竟然如此简单!现在想来,依然让人心生爱怜。
儿子出生时,早上没有更多的时间做饭,妻子就给我煮一颗鸡蛋,冲一杯牛奶,权作早餐。牛奶虽然有些腥味,却可以像喝中药一样,憋着口气一饮而尽。而鸡蛋呢,我却难以下咽!软软的柔柔的蛋黄,仿佛一团鱼刺,硬生生要刺进喉咙。因为这,我没少和妻子拌嘴。妻子悻悻地说:“老妈妈要是知道,你强压着食欲,竟然成功戒掉了鸡蛋,不知会有何感想呢?”
烙烧饼那两年,我们起得早,无法陪伴孩子。妻子煮一个鸡蛋,剥开来,外加一根火腿肠,用盘子盛着,端放在儿子的枕头边。他醒来不哭也不闹,怡然自得地吃着鸡蛋,啃着火腿。
现在,鸡蛋已然是家庭的必需品了。我早适应了每天吃鸡蛋,喝牛奶的生活。儿子是篮球运动员,蛋白质的补充主要靠鸡蛋。他喜欢吃炒鸡蛋。三四个鸡蛋,他就着馒头,风卷残云般几口就吞完了。
晚饭过罢也就两个小时,儿子嚷嚷着肚子饿了。我炒了四个鸡蛋。他大口吃着,鼓着腮帮子,连声夸好。忽然,一块鸡蛋一个跟斗从筷子上,栽了下来,跌落在脚边。我的眼睛端着一台高倍的摄像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画面:儿子没有什么犹豫,随手捡起来,轻轻地塞回了嘴里,神情泰然自若。
我的心,倏地抖了一下,好似明镜般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
那掉在地上的鸡蛋,宛如一只从容飞翔的鸟儿,鸣叫着,从头顶徐徐滑过······
2015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