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厚重的机器运转的声音,阿苏沉重地抬起头,把手上的一个标签贴到杯子的瓶面上,每天都这样往往复复,来来回回。成千,成万。看着手中的杯子被包装好,运到世界各地每个角落。每天12小时的工作量,让她年轻的身体吃不消,可是吃不消的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而是大多数靠劳力温饱的蓝领,在工厂流水线上消耗着光阴。可是,有一种致命的疾病,叫习惯。然后,你就会习惯疲惫。习惯疾苦。
阿苏才刚满十八岁,她的家在南方的乡下,那里有田野,山花。母亲生了四个女儿,最后一个终于生了儿子。她特别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黄昏,那会儿阿苏才十岁。穿着宽大的衣服,没有鞋子,赤脚踩在水泥地上。母亲痛苦地躺在床上呻吟,旁边的是接生婆。她和大姐,三妹,四妹,站在门外。看着父亲双手合十地说,老天爷,保佑我们老梁家,这次得生个男孩呀。父亲说得很虔诚,闭着双眼。阿苏也跟着父亲这样做,双手合十,希望母亲这次生的是男孩。她也想有一个弟弟。在村里,家里没男孩是要被人看不起的。爷爷奶奶坐在大榕树下的凳子上,注意屋里的动静。奶奶说,当时就不应该让她进门,都生了四个女儿,再不生出个儿子咱家的香火就要断了。
屋里传出“哇”地一声,是男孩的声音。父亲急切地问接生婆,是男是女呀。父亲说得很紧张,阿苏第一次觉得父亲的神经绷紧到极致,接生婆说,恭喜呀,终于是个男孩啦。父亲又再次双手合十,老天爷,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咱老梁家终于有后了。爷爷奶奶终于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下班的响铃终于想起了,工人们动作迅速猛捷地离开流水线,阿苏也是。她把帽子放在工衣柜里,把身上的工装也脱下来。已经是七点了,她没有觉得肚子饿,沿着傍晚的工业区大道,走回出租房。那只是一个只有二十来平米的单间,每个月两百块钱的房租。阿苏是一个孝敬的孩子,每个月发薪水都会大半都寄回家。自己吃穿都很省用。其实她特别羡慕那些和她同龄的女孩子,青春,张扬,光鲜。而她,初中毕业母亲就没有让她再读了,在家干了两年农活,便出来打工了。原因是母亲说,家里的房子旧了,想要重新翻新一栋,以后好给你弟弟娶媳妇用。阿苏是一个听话善解人意的孩子,她答应了母亲。
出租房在一片密林后面,明天是星期天,可以休息一天。阿苏走上昏暗的楼道,用手拍打了双脸,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又是那个女人,那个住在隔壁的女人。比阿苏年长几岁的样子,也是一个人住。阿苏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孤僻。她从不与人说话。
真的是累了,阿苏洗完澡,简单地吃了一个晚饭。便趴在床上入睡。夏夜的风清凉地从窗边送进来,有蚊子的声音,阿苏听到。还有一阵怨人的歌声。阿苏便睡不着,顺着怨人的歌声,想了很多事。她似乎在那一夜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就是找一个同阶级工人结婚,生个孩子,一定要生到男孩为止,像母亲那样,每天继续繁重的工作,然后呢,然后还能有什么。阿苏想,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母亲常说,这都是命。那你信不信命。
“啊”地一声,是隔壁女人发出的声音,阿苏起了床,在想要不要过去看看她,大家都是一个人,应该要相互关心。阿苏起身,穿了一对拖鞋。踢踏踢踏地过去了,她伸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她的门。万万没想到,门没有反锁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那个女人在抽烟,在一窄小的阳台上,抽的是红双喜,有风吹拂着她的发。阿苏认得,父亲抽的也是这个。那个女人斜昵了一眼阿苏,阿苏有点怕,阿苏说她是听到你叫的一声,过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那个女人没有理会阿苏,弹了下烟灰,继续抽。阿苏说,要是没事我就回去睡觉了。那个女人笑了,她的嘴角有了一丝弧度。阿苏觉得她笑的样子挺好看的,可她应该是一个不怎么爱笑的人。她问阿苏,你叫什么名字,阿苏说,梁苏,姓氏的梁,苏州的苏。
你好,念生,张念生。阿苏一下子就记得了,念生念生。原来这个女人叫念生,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文雅的名字。
该怎么叙起往事,念生想,念生觉得都是些可恨的岁月。
张念生,老师在教室上喊她的名字,那会儿的念生刚上小学一年级,老师的语气很严厉,她问念生,你的家庭作业呢,念生怯怯地站起来,眼睛不敢看老师,手指一直弄着自己的衣角。她缓缓地说,不……不见了。老师又问她,是不见了还是没有写。念生不说话。她喜欢用不说话来解决事情。因为母亲告诉了她,什么是沉默。
她的作业被父亲撕了,就是昨天晚上。她的母亲和父亲起了争执,他们开始吵,映象中他们总是吵,从念生上幼儿园到现在,无休无止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激起对方,然后就是相互指责的谩骂,然而母亲终究只是一名女子。注定是无力的。
父亲发了怒,一把抓起母亲的长发,摁在茶几上,瞬间母亲的额头上开了一朵花。鲜血从母亲的额角一直流,念生吓傻了。母亲用手指着父亲说,好呀,你打我呀,你现在居然会打我了。我当初是瞎了眼才跟你,我看我跟了你以后过得什么日子。母亲说得很是怨恨,念生不敢出声,拿着铅笔的手都是抖的。她把眼睛垂下,盯着作业本。她怕父亲把气撒在她身上。母亲开始哭了,念生站起来,走向母亲,她用手抱住了母亲,叫了一声妈。
她鼓起小嘴,往母亲头上开出的花吹吹。她以为这样能减少母亲的疼痛,她受伤了,母亲也是这样子做的。父亲走过去,把念生的作业撕了,写写写,写什么写,当初不是有了你,我也不会跟你母亲结婚。念生一听哭了,她哭的不是父亲说的话,在她有限的年龄里也理解不了。撕碎的片片白纸。洒落一地。父亲留下她们母子摔门而出。
邻居出来,本打算劝劝架。看这架势也不好上去。成天成夜地吵,整栋小区楼都知道了。念生从心里恨父亲,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还会把她放在肩上,问她,生儿,想吃点什么。那都是她两三岁的时候的事了。
后来他们终于离婚了,在念生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天家里特别地平静。好像真正的暴风雨来领之前总要经历一番平静。他们就这样离婚了,念生归母亲抚养。念生那天看着父亲,她才五年级,比同龄的小孩看起来小些。她说爸爸,爸爸,爸爸,连着叫了三声,然后哭了出来。她知道她以后就没有爸爸了。念生想,他们居然能忍受彼此这么多年,到现在才离婚。
房子归了母亲,母亲从离婚以后就开始老了,好像日子的盼头就这样完了。念生说,妈,妈,爸爸走了也好,他以后不会打你了,你们也不用吵了。母亲没有说话,也不点头。她只是老了,从正午一下子跳到黄昏。
后来,念生上了中学。她依旧是这个样子。不起眼,放在哪里都是这般不起眼,也不怎么与人交流。每天都抱着书,看书,写字,画画。她很乖,从不惹事,她很透明,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她。其他人都不能感受到她质的存在。
她开始抽烟,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抽。是椰树,很廉价的椰树,旧时的父亲抽的就是椰树。她第一次被呛了很多下,时间久了,她抽得很熟了。吸进去吐出来。整张脸都浸在烟雾里。
本来路是直的,后来就有点曲折了。曲折是从爱上一个人开始的。念生留了长发,发质是天生的直顺。和一个同级男生在一起。这时的念生读高一。文理分班的时候本来是选文的,但是他选了理,于是念生也选了理。念生说,那是她的太阳,能让她感受到光明与热量。
念生在他家楼下喊他,靳晨靳晨。那会儿的念生是高兴的,是喜悦的。她第一次觉得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开始手牵手上课,下课,在转角的地方分手,然后目送念生上居民楼。岁月就像是一把杀猪刀,总有人死在它手上。早恋是一把双刃刀,刀刀入脊骨。念生的母亲知道了,那天晚上,母亲打了她。她给了念生很厚重的一耳光。母亲说,我一天到晚跟你说成绩成绩,你看我哪次模拟考试,分数像样了,考不上大学,你能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什么。你父亲不管你,我再不管你,你就废啦。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呀。念生用手摸了摸脸颊,哭了,她已经很久没哭了。她的母亲第一次打她,是在她觉得幸福的时候。
她去靳晨家楼下喊,靳晨靳晨,男孩子的头从窗户探出来,他问念生干嘛。念生笑了一下,问他现在是二零零几年。现在是二零零九年,你傻啦。靳晨笑了,问念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念生说,她抬起头,看向他,眼里盛满了悲伤,她说靳晨,以后我们不要在一起了。初恋,结束了,好吗。
读书,考大学,母亲说这是唯一的出路。然后念生就读书,读很多书,死死地读书。然后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呢。母亲死了。
高考通知书发下来,一本。念生在客厅看电视,母亲可高兴了,打电话给大姨二姨。说了很多话。可是那天晚上母亲就死了。是邻居在楼道里发现的,母亲喝了很多的酒,很多很多的酒。醉得不省人事。你知道她那天晚上怎么骂吗。她拿出了以前和父亲的结婚照,开始说,断断续续地说。女儿你不养,我养,现在也出息了。你个死老鬼,离了婚,就没有理过我们母子。你以为我们要靠你过日子吗,你以为你在外面养狐狸精我不知道吗,当初没钱的时候是我跟着挨过来的,好啦,你现在神气啦。母亲边说边哭,喝了大量的酒。然后从楼道上摔了下去,她觉得人生从那个时候活到了尽头。
阿苏今天发了工资,她到银行里给家里寄钱。母亲在电话里和她说,你大姐要嫁啦,要不,你请个假回家吧。大姐嫁到隔壁村去了,是个开杂货店的。阿苏觉得大姐嫁了,自己也很快的了。回到家,弟弟跑过来抱着阿苏的腿,说,姐姐姐姐。那会儿弟弟才八岁,阿苏十八。这是南方的乡下,有田野有山花,我今年十八。阿苏笑了笑,抱起弟弟,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个男孩多好,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会很疼她,可她是个女娃。大姐出嫁那天,是五月里难得的好天。男方家也是一个有点家底的人家,所以比起这里的普通人家,婚礼隆重了些。人人都来和母亲客套。以前天天听你喊苦,现在女儿都嫁了,那些个聘金都可以让你做栋房啦。你儿子八岁,我女儿才六岁,不如以后让我女儿嫁给你儿子,他有三个姐姐,饿不死的。阿苏听得这话格外讽刺。她把自己献给了这个家。
母亲死后,念生没有去读大学。在一家公司里面做了个小职员,每天朝九晚五的上班。在南方城市的高楼大厦穿插,穿着职业装,每天都是写不完的文案和打不完的报表。在地铁的窗户上看到自己落寞的脸,一张孤独的脸。一张自己都不认识的脸。
她的上司今天在茶水间说喜欢她。念生笑了没有说话。念生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念生想,我在这个世界一个人,无所牵挂,又有什么好怕。后来越闹越大,她的上司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念生跟了她上司之后,就没有去上班。花的都是男人的钱。那天,他的妻子找上来。扬言要泼她一身硫酸,她没有去争执,她长成了坏人的模样。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女儿,念生觉得她的女儿像极了幼时的她。
父亲没有回来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来睡。母亲已经算准了机会。她带着念生找上那个女人,一番死缠烂打,也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过那会的母亲比较懦弱,没这个女人凶狠。最终输了男人也输了家。母亲到底傻,真的是傻。他不爱你,你就由他去吧。
念生离开了这座城市,在一个工业区里租了房,很便宜,才两百块钱。她每天都抽烟,是红双喜,她父亲抽的是椰树,她高中喜欢上的一个男生,读了大学,出去工作之后平步青云。而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还长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阿苏回来,带了点家里的土特产给念生。她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虽然她是独生。在阿苏的眼里,独生的小孩应该是幸福的,但阿苏觉得她很孤独。阿苏跟她说南方乡下的事,她一定会说,那里有田野,有山花。阿苏说她想读大学,虽然她没有上过高中,其实,那会儿她的成绩不错。可是母亲说,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反正也是要嫁人,你也知道家里的状况,然后,青春一去不复返,不是吗?
念生在笑,最近老是会笑。一个人莫名其妙得笑。然后把烟雾吐到阿苏的脸上。最近她做了很多梦,梦到父亲回来找她,旁边还有一个小男孩,说是她的弟弟。然后,弟弟摸摸着她的头说,姐姐不哭,姐姐不哭,你有家,你有家。念生想,母亲要是真的看到这幕一定会声泪俱下。
念生说,梁苏,阿苏,我想去看看南方的乡下。你说,那里有田野,有山花。
阿苏说,念生,张念生,我想去读书,我要去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是,可是,苦海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