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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吱扭扭——
挎着篮子的冬生，推开后门走进了月色中。
村子好静，鸡鸭鹅呆在各自的笼子里安静地睡了，圈里的猪在睡梦中发出哼哼的声音，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已进入梦乡，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篮子里放着几把自制的弓，冬生要趁着这样的夜晚，去布置这些弓。院墙墙角的洞中，田地里的横墒，水沟里的涵洞......这些都是黄鼠狼出没的地方，很容易逮着黄鼠狼。
别看冬生年纪不大，逮黄鼠狼的经验可不少。冬生的父亲以前就干过这个，家里除了几亩地没有什么收入，而一张黄鼠狼皮可卖一个几十块钱。冬生七八岁的时候，就经常跟着父亲在霜降过后的夜晚，趁着月色出来逮黄鼠狼。现在父亲在外地打工，十八岁的冬生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为父母减轻点负担。
沿着村后湾塘边一路向村子西头走去，冬生知道村西头白奶奶家院墙墙角有个排水的洞，过去父亲也曾在那里布过弓，应该会有收获。
村子里每家每户山墙挨着山墙，只有白奶奶家东边有一条过道，这是村里人去地里干活来来往往的通道，这样一来，白奶奶家就成了村西头几户人家中的第一家。
转进过道，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传了过来，在这安静的夜晚，清冷的夜色之下，琴声悠长，清微淡远。
是谁在放音乐吗？好像又不是，分明是谁在弹奏。弹的是什么琴什么曲子？这么好听！白奶奶家里只有白奶奶一个人，这夜深人静谁会弹琴呢，没听说过白奶奶会弹琴啊！
溶溶的月色，悠悠的琴声，白奶奶家的这条过道还真是诗情画意啊！我的行动跟这里的氛围有多不协调啊！冬生笑着摇摇头，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白奶奶家院墙角落走去。透过院墙砖窗的缝隙，冬生看到白奶奶家的窗户还亮着灯，看起来没错，她家好像是有谁在弹琴。
冬生一边狐疑着，一边在洞口放上了一张弓，然后立起身，转身向后面的田地里走去，琴声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不闻。
待到弓全部布好，冬生再往回走。通常情况是，先回家睡一觉，睡到凌晨鸡鸣时起床去收弓。但是现在冬生想去看一眼布的第一张弓——其实是想再去听一听琴声，看看是不是琴还在弹。
冬生走过来时，琴声已经没了，看来弹琴人已经睡了。冬生继续往前走，索性再看看那张弓，说不定已经逮着黄鼠狼了。
出乎意料，洞口的弓不见了。咦，去哪了呢，是被谁拿走了还是被夹着的黄鼠狼拖着跑了？冬生在院墙周边转了一圈，没有。会不会被拖进了院子里？冬生又从砖窗的镂空处往院子里看去，啊，他看到了什么？一个蹲着的背影。背影身着白色连衣裙、一头长发披在身后，遮住了大半个后背，该是一个女孩吧，只见她正用手拨弄着什么。
啊呀，应该是弓！是我的弓！冬生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谁？谁在那里？那个背影站了起来，转过身子，看向砖窗。
哇，真漂亮！白色的连衣裙在月光下发出荧光，女孩长发飘飘，衣袂翩翩，眼睛亮晶晶的，像一个仙子。会不会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
我......我......冬生一时恍惚，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定了定神后，他说，我是冬生。你是谁？你为什么在白奶奶家？
02
你说的白奶奶是我外婆吧，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外婆家？女孩反问道。
冬生被女孩问住了，只得直接切入正题，说，那个，那个弓是我的，你能不能把弓递给我？
见冬生问起了弓，女孩有点生气的样子，说，原来是你在这里放的弓啊！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生命呢？我刚才在弹琴时，听到了院子里黄鼠狼的哀鸣声，跑出来一看，原来是它被夹住了，你太残忍了！
冬生想说，我逮黄鼠狼是为了它的皮，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你胆子真大啊，深更半夜的居然胆敢跑到外边来看黄鼠狼？
有什么害怕的，月光这么亮！女孩有点不屑，然后指着弓说，你快点把黄鼠狼给放了！
放了？放掉这只黄鼠狼，就意味着扔掉几十块钱，太可惜了！冬生很想说凭什么，但不知为什么，在女孩面前他竟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静静，你跟谁在说话哪？客厅里的灯打开了，白奶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外婆，你看，一只黄鼠狼被弓夹住了，是外面那个人放的弓！
冬生连忙说，白奶奶，是我，冬生！
噢，冬生啊，哈哈，你爸也曾经在我这里捉到过黄鼠狼。那你进来吧，把黄鼠狼拿走。白奶奶边说边走向院门口，打开了大门。
不行，外婆，不能让他拿走，得让他把黄鼠狼放了！静静跺着脚说。
白奶奶，我还是把它放掉吧！冬生走进院里，蹲下身子，打开弓夹，黄鼠狼嗖地蹿了出去，虽然腿受伤了，却没有影响它逃跑的速度。
哎呀，冬生啊，那你今天的损失太大了啊！都是我家静静不好。白奶奶连连赔不是，又转向静静说，静静，冬生你不认识了吗？小时候你一直跟在他后面冬生哥哥冬生哥哥叫个不停。
听外婆这么一说，静静点了点头，说，好像有点印象。
我也想起来了，那时静静才那么一点大！冬生看着比外婆高出一个头的静静，用手在衣服的下摆处比划着。
白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冬生，今天你怎么没上学？
冬生说，今天是周末啊，我要星期天下午才去学校。
哦，那，夜深了，冬生，赶紧回家睡觉吧！白奶奶陪着冬生走向门口，又说，孩子啊，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不用不用，白奶奶，你别客气！冬生赶忙摆手。
奶奶没跟你客气，静静来了好多天了，你跟静静小时候就认识，明天中午你就当来陪陪静静和我！白奶奶用一种无法拒绝的口吻说，冬生只好点点头。
冬生的心里其实也是一头雾水：静静好像比自己小两岁，也应该上高一了，她家住在省城，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上学的吗，怎么会在乡下外婆家？
带着满腹的疑问，冬生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凌晨还得收弓，对了，明天如果逮住了黄鼠狼，放还是不放呢？冬生心里不由得犹豫起来了。
03
喔喔喔——喔喔喔——
天色麻麻亮，村里的公鸡比赛一样，打鸣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鸡鸣，家家户户的烟囱上炊烟袅袅，人们都起床干活了，喂鸡喂猪，打扫院落，洗衣做饭......
收好弓的冬生回到家，见母亲正在打扫院子，忙把弓挂在了墙上，走过来从母亲手中接过扫把。
哈哈，冬生，你一夜白忙活了，啥都没逮着。母亲笑着走向井边，坐在凳子上开始洗起了衣服。
是什么都没逮着，爸爸以前也不是次次都会有收获吧？冬生边扫边说。
对的，你爸爸以前确实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母亲搓着衣服，意味深长地说，冬生啊，学费的事你不要烦神，爸爸妈妈会解决。一会儿吃完早饭再睡会儿，补一下觉。
冬生并没有补觉。母亲下地干活去了，冬生抓紧时间做了周末的作业，快到中午时，帮母亲把饭菜做好，这才来到白奶奶家。
见冬生来了，白奶奶很高兴，招呼他上桌吃饭。冬生、白奶奶和静静，他们三人一人一席，坐在八仙大桌的三面。桌子中间放着一大汤盆鸡汤，围着汤盆的是红烧鱼，炒韭菜，蒸南瓜，烧扁豆。
静静说，看我外婆对你多好，今天一大早起来就杀鸡给你吃。外婆说，你这孩子，鸡是给冬生一个人吃的吗？外婆平时对你不好吗？
静静笑了，外婆对我太好了，比我爸妈都好，所以我才不想呆在家里……我就想跟外婆过……
说到这里，静静不笑了，外婆也沉默了。
静静怎么回事，是跟她爸妈发生矛盾了吗？冬生心里默默想着。
冬生，你晚上能来听我弹琴吗？静静问。
好的。冬生回答。
晚上，冬生跟母亲吃好晚饭收拾完锅灶又一次来到白奶奶家里。刚进院子，动听的琴声就传了过来，看来静静已经在弹了。
白奶奶努努嘴，示意冬生到房间里去。
见冬生走了进来，静静并没有停下，继续悠悠地弹着。七根弦的琴，在静静双手拨弄之下，发出了美妙的声音，时而空灵，时而粗朴，时而婉转，细听之下，恰似一轮明月缓缓升上了天空。
一曲终了，静静停下了游走的双手，看向冬生。
你弹的是古琴吧？冬生说，真好听！
哟，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的？静静有点吃惊。
电视上看到过！冬生接着问，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良宵引》。静静回答。
明白了是哪三个字后，冬生说，难怪我听出了月亮升起的感觉。
静静说，这首曲子适合在月夜清风下的庭院里弹奏，只是现在晚了，在院子里弹怕影响隔壁人家，就算了。
静静要冬生带她去月色下走走，顺便看看他放弓的地方。
他俩走出了院子。
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过道里的影子渐渐缩到墙根去了，冬生带着静静走到湾塘边，穿过小桥，到了田埂边。
田里刚刚长出矮矮的麦苗，月光下大片的田野显得那样空旷，跟白天看起来的感觉是那么不同。
站在田埂边，听着静静的叙述，冬生大概知道了情况。
静静的母亲是省城医院妇产科的医生，父亲是企业的领导，两人的工作非常忙碌，加班是常态，静静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呆在家里。可更让人受不了的是，父母经常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有时吵得很激烈，完全不顾在一旁的静静。
静静说，幸亏小学时妈妈让她学了古琴，当心情烦闷时抚琴一曲，可以缓解一下，要不然的话，她迟早一天要发疯。
最近发生的事情，让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了。
04
发生什么了？冬生急切地问。
静静接着说，我上的是市里的重点高中，分班时进了强化班。这个班竞争太激烈了，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每次考完都要排名。初中时我在班里都能排前几名，进入高中后我的名次基本在倒数十名。你知道我每天去学校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应该不太好，冬生答。
我有一种没法呼吸的感觉！上课时看着那些同学反应那么快，考试时看着他们轻轻松松就能考到好名次，我觉得我就是个笨蛋，就是个垃圾……
我跟爸妈说过我很难受，可他们只是让我端正心态，说什么在重点班哪怕考最后一名也是好的，根本不懂我心里的感受！
期中考试我真的考了班里的最后一名。我爸妈急了，他们又吵起来了，相互指责，都说对方只顾自己的工作不顾家庭不顾孩子……
看到他们吵成那样，我就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开始弹琴。听到我的琴声，我爸大声指责我妈，就是你当初让她学琴学琴，看看她在琴上花了多少时间，能不影响学习吗？
呵呵，多可笑，这就是我的父母，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
我不想呆在家里，我也不想去上学了！我以死相威胁，爸妈才同意我暂时在外婆家呆一段时间。
静静用冷静的语气说着自己的事情，冬生可真是听得心里波涛汹涌。静静的妈妈在他们村子里就是一个传说，一个农家女孩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医学院最后在省城做了医生，所有人都羡慕白奶奶生了个好女儿，却不曾想......
冬生说，想不想听听我的事情？
静静说，想。
冬生说，跟你比，我差远了。我考上的是最烂的高中，就是在最烂的高中我的成绩也很差，因为我严重偏科。只要一上数学和英语课我就头痛，一上语文和历史课我就很兴奋。但事实上我觉得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讲得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我自己看书呢。我喜欢文学、历史和哲学，从初中开始，我就把爸妈给我的生活费省下来到旧书市场买书。这么多年我把二十四史全部买齐了，还有《老子》《庄子》《世说新语》等，当然还有金庸的全套小说……
我父母小时候没上过几年学，对于考大学的事他们也不是那么懂。但他们羡慕有文化的人，看到我那么喜欢读书他们很高兴……哎，只要一想到我的成绩，想到爸爸为了我在外打工，我心里有种罪恶感……
你爸爸在外打工应该不仅仅是为你吧，是为了你全家啊！静静安慰冬生说。不过，我还真羡慕你，你都已经高三了，还能看这些杂书。自从我初中开始，我爸妈就严禁我看课外书了，只能在寒暑假时看一点。在他们眼里，把成绩搞好才是唯一对的事情……
呀，那是什么啊，吓死我了！正说着，静静惊叫起来，一把抓住冬生的胳膊，说，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影，从田埂上刺溜一下钻到麦田里去了？
昨晚你的胆子不是蛮大的吗？冬生笑着说，我看到了，可能是野兔，也有可能是黄鼠狼。
哼，你嘲笑我？昨天是在家里啊，这里是荒郊野外！静静甩开了冬生的胳膊。接着，她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冬生，你会不会还在哪里放了弓，准备抓黄鼠狼？
没，没有，冬生尴尬地说，我其实有点了解，近几年好像是禁止捕猎了，以后我不会再干这事了。
嗯嗯，孺子可教也！静静竟然开起了冬生的玩笑。
静静，我妈让我请你明天中午去我家吃午饭，可以吗？明天下午我要回学校了。
真的吗？太高兴了！我还是小时候去过你家，已经记不清楚了。
夜深了，他们俩转身往回走去。白奶奶家门前一棵粗壮的老榆树，高大的树冠在月光的投射下，地面上影影绰绰的。
你知道什么叫“无何有之乡”吗？在静静快要进院子时，冬生突然问。
05
无何有之乡？静静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摇摇头。
这是《庄子·逍遥游》里的一个词，冬生解释着，说，惠子说庄子说的都是大而无用的话，就像一棵长满赘瘤的高大臭香椿，庄子说，你为什么不把这棵树种在“无何有之乡”呢，大树长在空旷的原野上，你可以围着树一圈圈的随意徘徊，你也可以恣意逍遥地躺在树下。
你说的太深奥了，我不懂！静静说。
长满赘瘤的臭香椿，不能打成家具，但是可以纳凉啊。也就是说，一样事物看起来好像没用，但换个地方或者换个角度看它可能就是有用的。冬生说。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静静不解地问。
你再想想吧，明天中午跟你说。
......
阿姨好！穿着粉色连衣裙的静静，把一头长发束成了马尾搭在后面，甜甜地叫着冬生妈。
是静静啊，才几年不见啊，长成大姑娘了！正在摘菜的冬生妈一见静静，双手停了下来，说，好孩子，让阿姨看看你，呀，长得跟仙女一样。
阿姨，你太会夸人了！静静不好意思了，她对着正在切菜的冬生说，你也会切菜？
我家冬生不仅会切菜，还会做菜，冬生妈一脸自豪地说，今天就是冬生掌勺哦，我只是给他打下手。
看我妈说的，什么掌勺，就是做顿饭而已。冬生说话的功夫已经切好了菜，静静，你要不要在堂屋里坐一坐，厨房里有油烟。
不要紧，我要看你们做菜。静静很少进厨房，爸妈工作虽然很忙，但再忙也不会让静静自己做饭，现在看到冬生做菜，觉得很新奇。
冬生妈坐到灶膛下，开始烧火。冬生系着围裙，站在锅台边，等到锅热了，往锅里倒上适量的油，然后把生姜和葱等佐料扔到锅里，再把两条鲫鱼放进油锅，只听刺啦声响起，感觉锅里的油就要溅到外面来了，静静吓得往旁边跑去。冬生却经验十足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用铲子翻起锅里的鱼，然后再继续往锅里放上调料......
冬生，你好厉害啊！静静由衷地赞叹。
哎，冬生跟着我们受苦了！冬生妈大概是想着静静很幸福的样子，对儿子有点愧疚了，说，他爸不在家，我经常要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干活，家里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冬生做了！
我做的那一点事苦什么苦啊，你跟爸爸才幸苦呢！冬生接着母亲的话说。
哎呀，我们娘俩这是相互吹捧啊，让静静看笑话了。冬生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没有，我很羡慕你们！静静说。
吃完午饭，冬生领着静静进了他的房间，打开两个木箱，里面装着满满的书。
哇，这么多书啊，你看得完吗？静静感叹道。
冬生说，这些书都是我已经看过了的，当然，有些书不是看一遍就行的。
静静拿出了那本《庄子》，说，能给我再讲讲“无何有之乡”吗？
冬生说，好的，我再来说说吧。
静静，关于学习，我想说其他同学反应快也好排名靠前也好，那是他们的事情，你要想清楚你要做什么，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想清楚这一点，你的心就会有进入“无何有之乡”的自由了。
关于你父母，每个人的父母都不一样，但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如果你觉得父母不能理解你，不妨换一下角度，我们来试着理解父母，理解他们的不容易，也许感觉会不一样了。
冬生说完了，静静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她说，冬生，这些话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自己也没有想过，感觉蛮有道理的，我再想想。
当晚，静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月亮升上了半空，月光斜斜地照进了窗户，静静从床上爬了起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明天你们接我回家吧，我想上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