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的时候，想象着我长大以后，会在海边有一间木头小屋，四壁贴满了我追海捡来的贝壳，房屋里有一艘老的不能出海的船，船尾堆满了一摞一摞的磁带，我坐在船头听迈克尔·杰克逊。我二十岁的时候，想象着我毕业后一定拼命工作挣钱，攒够了钱，就和我心爱的男人出国结婚，然后永不分开。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每天加完班回到那个六人公司宿舍，还没来及想什么就睡着了。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有了一家四口，成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两个孩子的父亲。

二十七岁，我已经感到自己离最终审判越来越近，结婚或者出柜，我选了后者。我跪在家里的客厅里，心里头存着最后一星半点的希望。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胡说个什么，结婚就好了，让你谈恋爱你不谈，怎么样，成了病了吧，既然人家看上你了，马上办事。”
“我不能结婚，我不喜欢女人，我会害了人家。”
“你再说一遍这胡话！你不结婚就是祸害我们，祸害这个家！”我爸跳起来就是一脚，我固执的扛着没有倒，仍然跪在那里。

“儿啊，你看这拆迁下来，我们家分的房子最好，还多分了，这为啥啊，还不是你丈人在那些当官的面前活动出来的，人家女儿就看上你了，你要是不同意，我们这得欠人家多大的恩情。再说，我们街坊邻里的，知根知底，还挑拣个什么。”
“妈，我不是挑拣啊，我是压根就不喜欢女人啊，过不到一块去。”
“听听，还说，你这个畜生，你不要脸，你老子还要脸，这一家人还要脸，你想怎么的，当人妖子？只要我活一天，你死了这心。”
我爸拿麻绳把我绑了，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头，又请了一个先生，在家里稀里糊涂的唱了几回经。

夜里，我妈偷偷来给我送饭。
“妈，你放我走吧，我不能结婚。我不能骗人家一辈子。”
我妈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我被绑在椅子上，只好拿肩头去把她撑起来。
“你小时候我们家就穷，你想个什么玩具，我们也买不起，邻居笑我们，亲戚不来往，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拆迁补偿，我们能抬起头来做人了，你就别惹人再指着脊梁骨骂这家子人了，算我求求你。让我跟你爸有个盼头。”我知道我妈很爱我，小时候，家里再穷，她也会在手绢里偷偷藏五毛钱，那是我一周的零花钱。

“妈，你别这样，能不能站在我这边想一想啊，妈，求你了，想想我吧，我没法跟女人在一块过，要痛苦一辈子啊，再想想人家闺女啊……”
“谁是一开始就过到一块去的，我跟你爸还不是磕磕碰碰，不也有了你。”
“这不是一回事啊，我不爱女人呐。”
“你要是成心找这个别扭，妈也活不下去，妈给你磕头了好不好……”
她忽地又跪下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那声音震得我一阵发狂，昏了过去。

那些想象曾经都那么真实，那么触手可及，可没想到弹指一挥就烟消云散了。现实越来越重，我已经忘了那所海边的木屋，也弄丢了想要跟他出国结婚的男人，事实上，我工作那么久，连一张机票的积蓄都存不下。我结婚了，就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就在从医院出来的第二个月。我辞了工作，回了老家。

我的妻子是一个好女人，这让我的罪孽越来越深。她爱我，我和她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我总记不得她的名字，她就把绣着名字的手绢塞到我口袋里。可我对她的印象一直是模糊的，直到两个人再次见面的时候，我才又把她和那个小女孩的形象接起来。

我一直在补偿她，我一直去爱她，虽然不是那种爱，可那是另一种掺杂了愧疚又带着亲情的爱。我们很晚才要孩子，这个心理斗争我进行了很久，因为即使是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对我而言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我把她扣得死死的，不准她出声，把头埋在床单里头，在一团漆黑之中，禁止大脑做任何思考。

结婚三年后，儿子出生了，我又一次站在了生与死的两头。我的爱重新找到了寄托，可我的悔和疚也从没停止过滋长。我时常在天台抽烟，望着街上的灯火，头晕目眩，我有时候想变成一盏灯，静静的站在那里，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两清。起风的时候，我总想着它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去哪里都可以，我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再也没有人可以笑话我的父母，我是否可以离去。

多少次，是孩子的哭声把我拉了回去。我恨我自己，天真烂漫的新生灵本应该是爱的结晶，可他……我欠了太多人的债，几生几世都还不完。儿子一天天长得很快，我每天下班回家，他第一件事就是跑过来亲我，那个吻，每一次都把伤抚平一点点。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他了，我只想用这一生把他呵护成一个可以做自己的人。

在那种时候，我总会忘记自己是个同性恋，那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再也想不起对男人冲动的感觉，当然对于女人也一直如此，我迷失在自己的脑海里。父母一年年的老了，他们常说这辈子值了，可以闭眼了。虽然也苦过，可现在日子好了，孙子有了。是啊，原来他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他们似乎都忘了那一年，有个人央求着他们，求他们让他做自己，在他们眼里，那不过是孩子一时的不懂事而已。

可我始终对妻子怀着莫大的忏悔，我想告诉她一切，可告诉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多幸福啊，她常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和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结了婚，有了最活泼可爱的儿子，要说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想要个二胎，她刚有这个念头，政策就有了，难道这个世界对她不是溺爱有加吗？我们又有了一个女儿，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着一个女人，她从襁褓里伸出软软的小手，在我耳朵上一磨一蹭，然后就乐开了花。我多爱她啊，我把的我生命和爱全都分给了这些我爱的人。

可我终究是个同性恋。我的父母是幸福的，他们这辈子无可图了。我的妻子是幸福的，她说老天爷要把她宠坏了。我的儿子是幸福的，他说他有个最棒的爸爸。我的女儿是幸福的，她每天都能有最香最甜的酣眠。我，幸福吗？你说呢？我不知道，我有时候很幸福，因为所有人的幸福里面都有我的一点幸福，可我有时候又不幸福，至于为什么，我已经快要遗忘，只是偶尔做梦，梦见海边有一间小木屋，屋里头有一艘老旧的不能出海的船，它常常做着漂洋过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