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日,桓玄攻至姑孰(今安徽当涂县),使其将冯该等攻江北历阳(今安徽和县),襄城太守司马休之据城固守。
桓玄军截断洞浦道路,乘敌不备,将停泊此处的豫州刺史司马尚之所领水军舰船焚烧殆尽。谯王司马尚之无奈,率水军步卒九千列阵于浦上,于桓玄军大战。另遣武都太守杨秋屯横江,以为支援。孰料杨秋见桓玄军势大,竟投降于桓玄。桓玄率军从背后杀出,司马尚之大军登时崩溃,司马尚之逃往涂中,玄捕获之。司马休之闻报,出历阳城前来助战,桓玄军乘得胜之威,将其杀得大败,只得弃城北逃。刘牢之素与骠骑大将军元显不善,恐桓玄既灭,元显益骄恣,又恐己功名愈盛,不为元显所容,且自恃勇武,拥北府强兵,天下已无人能敌,欲假玄手以除元显,复伺桓玄之隙而自取之,故不肯奋力讨玄,观望不前。
牢之军至溧洲(今安徽省和县长江中的小岛),参军刘裕请出兵击玄,牢之不许,道:“今贼兵方盛,不可力敌,当大众云集,方再进兵。”
刘裕道:“贼已据历阳,姑孰二城,对我已成南北夹击之势,我若困守此处,不数日粮草枯竭,为自取死耳。不若乘贼骄矜,奋力一击,当可破敌。”
刘牢之道:“德舆忠心可嘉,我自有区处。”终不从。
众将亦不明所以,皆静观其变。
桓玄见刘牢之军到,亦勒兵不出,暗使牢之族舅何穆去游说牢之道:“自古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而能自全者,谁邪?越之文种,秦之白起,汉之韩信,皆事明主,为之尽力,功成之日,犹不免诛夷,况为凶愚者之用乎!君今日战胜则倾宗,战败则覆族,欲以此安归乎!不若幡然改图,则可以长保富贵矣。古人有管仲相齐,雍齿侯汉,况玄与君无宿昔之怨乎!惟君图之。”
时谯王司马尚之已败,人情愈恐,牢之颇纳何穆之言,连连点头,欲与桓玄交通讲和。
东海中尉何无忌,牢之外甥,闻之,与刘裕极谏道:“以顺讨逆,天下大义,将军不为,尽可回军江北,以观情势,奈何从贼?”
刘牢之动情道:“自献武公(谢玄谥号)创立北府以来,迄今已逾二十年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皆捷,敌望风披靡,幸赖众兄弟亲冒矢石,不避锋刃,才有今日。然功高不赏,自古如是。谢相(指谢安)在世,调和鼎鼐,内外晏然。及二谢继殁,元显秉政,中外交攻,皆因州镇势雄,中枢相疑,北府岂能置身事外?日久必为其所图。今我助玄入朝,他必感恩于我,我等可安居京口,静观情势。”
刘裕道:“裕闻一山不容二虎,玄既领西兵入朝,岂能容北府安睡榻侧?将军三思。”刘牢之不听。
其子骠骑从事中郎刘敬宣也来谏道:“今国家衰危,天下之重在大人与桓玄。桓玄藉其父、叔之资,据有全楚,割晋国三分之二,一朝纵之使据朝廷,玄威望既成,恐难图也,董卓之变,将在今日矣。”
牢之怒道:“我岂不知!玄虽胜谯王,但以我观之,今日取玄如反覆手耳。但平玄之后,令我奈骠骑何!不若借玄之手,先除元显,我再乘玄隙,取而代之,不亦宜乎?”
刘敬宣嘟囔道:“恐届时难遂大人之意。”
刘牢之道:“我今令你去玄处为质,若其有异图,可速报我。你可敢否?”
刘敬宣拱手道:“唯父亲大人之命是从。”
三月初一,刘牢之遣其子刘敬宣向桓玄请降。桓玄阴欲诛牢之,乃与敬宣宴饮,众将做陪,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宴饮已毕,桓玄陈列书画与刘敬宣等诸人共赏之,桓玄指着一幅画道:“此乃裴楷像,传神写照,正在阿堵(指眼睛)中,乃虎头(顾恺之别称)佳作,送我鉴赏。”
刘敬宣虽一武人,亦颇知书,仔细一看,不觉连连点头。桓玄又指左右两幅字画道:“此乃二王手书,世所罕见,为我得之,实为大幸。”
刘敬宣又点点头叹道:“笔走龙蛇,惊风泣雨,官奴(王献之别称)胜逸少一筹。”
桓玄微微一笑,道:“万寿(刘敬宣字)乃知书人也。”
桓玄又带他走到一幅草书前,上面并未署名,不知何人所做,问道:“此幅如何?”
刘敬宣仔细看了半日道:“此书如惊蛇入草,钻锋出匣,草狂逸而有度,正疏涩而犹惮。如浴鸟之畏人,惊波之泛岸,必为大家所书,正不知何人?”
桓玄哈哈大笑,道:“不才正是在下。”
刘敬宣慌忙一拱手道:“惭愧,惭愧,南郡公才兼文武,为国家之幸也。”
桓玄道:“即蒙抬爱,当以赠君,望乞笑纳。”
刘敬宣推辞了一下,便收下了。
正说话间,桓玄一回头看到苻宏正要用手去摸二王的字帖,大喝一声道:“辅国(苻宏任辅国将军)且住,你才食寒具(油饼),先须净手,才可观书。”
苻宏大窘,只得退出。
桓玄此举以安悦其意,敬宣不觉,桓玄佐吏莫不相视而笑。桓玄留敬宣在营,任为咨议参军。刘敬宣不觉桓玄有诈,将此间情形回报刘牢之,刘牢之心下乃安,让开水路,任由桓玄军直下建康,自己率军亦回师屯于京师城外。
司马元显在船上流连月余,日日醉酒酣歌,近日将发,忽手下来报桓玄军已至新亭(南京城外雨花台),元显惊问:“贼何来之速?刘牢之军何在?”
手下回禀道:“刘牢之已降贼矣。”
元显大惊,跌坐于床,自言自语道:“天亡我也。”
左右忙将其扶起弃船登岸,元显退屯国子学不敢出。
张法顺劝道:“事已至此,凭京畿之地,借天子威仪,奋力一战,庶几可胜。”
元显叹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月初三,元显率军列阵于宣阳门外以待敌,忽见对面来一军,来至近前,才发现竟是刘牢之所属北府军。元显环顾左右,见其军士皆相顾失色,与张法顺道:“是何能敌?”
忽有军士来报,言桓玄已至朱雀桥,将要入城,元显大惊,欲引兵还保宫城。刘牢之参军张畅之率众逐之,拔刀在后大呼道:“放仗投降!”元显军人闻之皆崩溃,四散逃亡。
元显骑马逃入道子所居东府,唯张法顺一骑相随。元显急奔入内室,问计于道子,道子但对之涕泣道:“事已至此,唯看天命。”
桓玄命太傅从事中郎毛泰率兵入府,将元显、张法顺等人绑缚起来,送至新亭,另将司马道子圈禁在府。
毛泰,为东晋名将毛宝之孙,毛安之次子,本与司马道子父子相善。一次,毛泰请元显至家中赴宴,酒至半酣,元显欲离席而去,毛泰苦留不住,觉得脸上无光,戏言道:“将军欲去,请留其足。”元显大怒,振衣而起,不顾而去。至是二人产生嫌隙。(据今日学者考证韶山毛氏源出江西吉水,吉水毛氏源出浙江衢州,衢州毛氏之祖为毛宝。)
毛泰于路上对元显拳打脚踢,骂道:“今日尚有淫威乎?”元显不住讨饶。
及至新亭江边,桓玄高坐于楼船之上,毛泰将元显按倒在地,桓玄历数元显之罪道:“孝伯(王恭字)为帝元舅,勤于王事,匡扶朝廷,无罪有功,尔竟杀之,此一罪也。强征乐属,致孙恩乱起,东土涂炭,此二罪也。尔夜开宫门,秽乱禁中,江、车刚正,苦谏不从,逼令自裁,此三罪也。有此三罪,死且不冤。”
元显连忙叩头道:“此皆为王诞、张法顺所误耳,与臣下无干。”张法顺在旁啐了他一口道:“死且死矣,何必多言。自古成王败寇,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三月初四,朝廷又复隆安年号,安帝遣侍中王谧到江北慰劳桓玄军队。桓玄率军昂首进入京师,令安帝下诏道:"义旗云集,罪在元显。太傅已别有教,其解严息甲,以符义心。"。
朝廷以桓玄总领国政、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荆、江三州刺史,假黄钺。桓玄以桓伟为荆州刺史,桓谦为尚书左仆射,桓修为徐、兗二州刺史,桓石生为江州刺史,卞范之为丹阳尹。桓玄入朝主政,世家大族纷纷来投。
当初,侍中王谧(mi)奉诏劳军,桓玄亲礼之。及玄辅政,以王谧为中书令。王谧,名相王导之孙。刘裕年轻时在京口赌博,欠下刁逵巨债,王謐代其偿还,足见其识人之明。
新安太守殷仲文,少有才华,容貌俊美。殷仲堪之从弟,仲文妻为桓玄姊。桓玄起兵之时,殷仲文本为元显的征虏长史,元显疑其与桓玄私通,将其贬为新安太守。后殷仲文闻桓玄克复京师,遂弃郡守之职前来投奔桓玄,桓玄大喜,任其为咨议参军。
殷仲堪参军刘迈,为刘毅兄,曾与桓玄有隙,桓玄欲杀之,连夜从江陵逃到京师。此时也来拜见桓玄,桓玄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畏死,还敢来邪?”刘迈笑道:“管仲射钩,勃鞮(di)斩祛(qu),英主气度,于今并迈为三。”桓玄闻言哈哈大笑,任其为参军。三月初五,有司奏会稽王司马道子酣歌纵酒,忤逆不孝,按律当弃市,安帝不忍,下诏将道子徙安成郡(今江西安福),后御史杜竹林奉桓玄之命将其毒杀,享年三十九岁。安帝闻之,在西堂为之哭丧三日。
然余人不免,朝廷下诏斩司马元显及司马彦璋等六子、谯王司马尚之、庾楷、张法顺、毛泰等于建康街市。元显在刑场之上,见到毛泰,不觉放声大笑,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毛泰一时无语。诸人同日被害。
何无忌时任东海国中尉,为东海王司马彦璋属臣,奔到法场,抚尸大哭,监斩官喝道:“来者何人,敢在此搅闹,当与叛贼同罪。”
何无忌随从忙劝他道:“将军快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何无忌道:“王虽年幼,侍奉日浅,然分属君臣,不能救之,已然惭愧,就此拜别,以全忠义。”
京城士民闻之无不称许。
本来王诞也在被杀名单之上,桓修为其苦苦哀求桓玄道:“昔日元显欲尽诛京城桓氏,幸得王诞相劝,桓氏一族才得保全。今日丞相初秉大政,便杀恩人,于情不忍。”桓玄乃赦免王诞,将其流放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