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鱼记(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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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们莫家的规矩,生了儿子,长大一定要继承的。所谓家业,倒不是几片瓦,一巴掌田地,莫家的基业,自然是手头捕鱼的手艺。打绳结网,撑船逐河,是养家糊口的底线。

除此以外,照祖辈的讲法,我们搞水产也是世家:孟老夫子跟梁惠王讲“数罟不入洿池”的道理,当然是从老莫家学来的法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初也和“磨刀不误砍柴工”是同样道理,刀剑锋从磨砺出,渔网晒得万年韧;还有你们作家圈都晓得的那个伊利诺伊州臭小子,叫什么来着?

“尼克·亚当斯。”我说,“三十年代的作家了。”

对!虽然我不读小说,但我知道你们作家的臭毛病:这小子处处写文章炫耀自个儿钓鳟鱼的手段,照我说,那还不是当年跟着飞虎队做记者的时候,从我家爷爷那儿偷学的拖钩钓法?可惜他小子没学精,他家老爷子再跟着他,越学越歪。

这拖钩法本来适合钓淡水鱼,用作海钓,保不齐要出问题。那大马林鱼生性剽悍,只可使网,不可下钩。谁让亚当斯家的老爷子不信邪呢?跟条畜生斗了八十四天,抓是抓着了,还不是让不要脸的铲头鲨截了胡……

听到这里,我作为蹩脚作家的最后那点儿自尊也给撕得片甲不留。可是扭头看见餐桌上成堆的啤酒瓶子,一个合格叙述者的本能又提点我时时克制对于精彩故事和绝妙情节的生理快感。我很扫兴地打断了小莫:

“可是这和你不吃鱼有什么关系?”

像是一句谶语,唾沫翻飞的小莫戛然而止,我把这理解为口干舌燥需要喝酒。等伙计再次进来,小莫显得很温顺。这一次鱼馆子终于见着回头钱,伙计转身就把酒拎了过来。这次是冰镇的,我们两个喝得慢,小莫的声音也凉下去:

我们莫家的规矩,生了儿子,长大一定要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首先是学会吃鱼,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打从两脚着地,我就是喝鱼汤不喝奶水,这样喂养到旁人学走路的年纪,我就要下水。那时候我爹拎着渔网,渔网里兜着我,我们爷儿俩下到云水河,我爹布置渔网,我就在河里扑腾。等到日头渐弱,我爹收了渔网,再把我捞起来,屁股朝天和渔网并排放在河岸大石板上晾干。

河风贴着河床飞快爬过,裹挟了水草的咸腥味。鼻孔里钻进丝丝缕缕的香,那是我爹正在燎烤今天的渔获。我的屁股往往是他的计时器,屁股风干,鱼也就够了火候。父亲始终记得张大夫的话,他总是挑选当天最漂亮的一尾,烤熟之后,首先剥离鱼眼,盯着我生服之后,自己才乐不可支地大嚼我吃剩的鱼头骨。

“那时候我还真挺爱吃鱼眼睛,滑溜溜就像果冻。”小莫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吃鱼眼睛的呢?”

“当我知道我吃的东西是一双眼睛的时候。”小莫冷冷地说。

当你吃鱼眼睛地时候,只是你盯着它,当我到了水里才发现,原来这东西也在看我。我吃鱼越长越大,我看鱼却越长越小。头一次跟父亲下河,我记得身边的鱼像小船,长得比我还长,游得又快又稳,我时常随便抓住一条尾巴,任由它们拖拽,在水草中穿行,草叶子撩搔着我的脚底板儿。

可是这样去过几回,我就感觉那鱼变小了,再也拽不动我;那鱼变猾了,抓也抓不住它。鱼身泛着银光,像一条条的冰绺子;河水凝固不动,像整块冻熟的玻璃。鱼和水冷漠无声的配合随着我的长大日益默契,我爹的渔获因此每况愈下。我再也不需要吃鱼眼睛补精炁儿了,因为他捕上来的都是瞎鱼,它们眼泡干瘪,眼窝深陷,巩膜当中只有又咸又腥一汪水……

终于到一日,我爹的渔网捕了空。事隔多年,我仍然相信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那是需要写进我莫家家业史的日子。

就像是久远的巫咒发挥了效力,潜伏已久的病毒复又萌发,这是莫家世代捕鱼的业障,此后云烟镇渔业史全部的繁荣与衰落将从那时候发生转机。

那是暴雨将至的一个下午,气压稀薄,空气凝滞,云水河一片阒静。我感到有鱼在四周环伺,却分毫不见其鳍尾的航迹。它们豆大的眼泡子幽幽放光,这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盯着鱼眼睛看的时候,鱼眼睛也在看你,那玩意儿像一只漩涡,吞吐河水,同时放射波状的视线。

波动迟缓而固执,处处贴合物理课本上写着的,磁力线的性质。我循着引力朝河水更深处追捕,我几乎可以确信,那里藏着一条大鱼!恍惚间,我不知道自己潜了多深,游了多远,我几乎忘了浮出水面换气,我甚至感觉自己不用换气。

那时候我终于知道了做一条鱼是什么滋味儿,我感觉我是一条鱼,而我追寻的正是我的同类,我的手足,是我自己!水底暗黑无一物,只有前面的波动仍旧散饵料,温热而潮润。我越往前游,那感觉就越强烈,越明显。似乎视野复又点亮,起先是暗红,紧接着泛白,最后突然爆发一片聒噪的金黄——

那是一条金鲤鱼!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像一艘柔软的船,缓慢地在我头顶招摇。我在水里蹦起来,跳起来,伸出手拽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同样又厚又软,我就贪婪地把它整个儿抱在怀里。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抓住了世界上最大的金鲤鱼,比我爹我爷,比我莫家祖上任何时候抓到的都大。我兴奋不已,我确信我有了继承祖业的资格。

我疯狂地摩挲、啃咬,我反复制造强烈的触觉藉以确定鱼在怀中。我摸到了它的眼睛,那是比牛眼睛还更大的一对水晶珠子,我盯着那只大眼睛看,大眼睛里就也有一个小莫盯着我看。那个小莫身陷鱼眼的漩涡,脑瓜子飞快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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