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街角的课堂

负能量的传递 

教室里的空气带着粉笔灰的干涩和午后的沉闷。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每张课桌都照得无所遁形。数学课代表正在分发批改好的单元小测验卷子,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同学们或兴奋或沮丧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个人。

晓阳坐在座位上,手心微微出汗。上次科技馆点燃的对逻辑和探索的热情,此刻被一种熟悉的忐忑取代。卷子终于传到他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急切地扫向那个鲜红的分数——78

不是最差,但也远低于他的预期。一道他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应用题旁边,被红笔画了一个巨大的叉,旁边还扣了整整8分!他急忙翻看错题,心脏猛地一沉——不是不会做,而是在最后一步计算时,把一个简单的加法“23+15”算成了“28”!一个低级到让他自己都脸红的错误!

懊恼和沮丧瞬间涌上心头。(明明检查了!怎么这么粗心!)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就在这时,讲台上传来数学老师李老师那标志性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严厉声音:

“这次测验,整体成绩非常不理想!尤其是应用题,送分题都有人错得离谱!” 李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教学严谨,但脾气也以急躁和说话刻薄著称。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全班,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晓阳身上。

“林晓阳!站起来!”

晓阳心里“咯噔”一下,身体僵硬地站了起来。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探究。他感觉自己的脸“唰”地一下烧了起来。

李老师拿起晓阳的卷子,抖得哗哗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怒火:“看看!大家都看看!这道题!多简单?啊?我讲过多少遍类似的题型?啊?连23加15都能算错?!林晓阳,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还是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学习上?整天想什么呢?!啊?!”

他的声音又急又厉,像一把钝刀子,在安静的教室里反复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又笨又懒!这么简单的错误都能犯!我看你就是态度问题!根本就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对得起你爸妈交的学费吗?对得起老师花的时间吗?站着好好反省反省!笨成这样还不认真,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又笨又懒”、“没出息”、“态度问题”、“装浆糊”……这些极其伤人自尊的字眼,如同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晓阳头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当众羞辱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刚才的懊恼!那道题,他只是粗心算错了一个数!他不是笨!他更不是没用心!

(我只是算错了一个数!我不是笨!不是懒!) 晓阳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想辩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来对抗那排山倒海的屈辱感。李老师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在刺眼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冰冷和可怕。

李老师嘴唇快速开合,唾沫星子似乎要飞溅出来,镜片后的眼睛瞪圆,充满了严厉的指责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背景是模糊的教室和低着头的学生轮廓。声音被刻意放大、扭曲,只剩下尖锐刺耳的斥责:“……笨成这样!……没出息!……态度问题!……”

阳光刺眼,车流不息。人行道刚刚被一位穿着亮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仔细清扫过,水泥地面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水痕,显得格外干净。一个穿着时髦、边走边低头刷手机的年轻路人,随手将喝空的可乐瓶潇洒地一扬——塑料瓶划出一道抛物线,“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环卫工人刚扫干净的路面上,滚了几圈,停在光洁的地砖中央,异常刺眼。路人浑然不觉,继续低头看手机,脚步轻快地汇入人流。

环卫工人停下清扫的动作,抬起头。那是一张被风吹日晒刻满皱纹、写满沧桑的脸,皮肤黝黑,眼神疲惫而浑浊。他看着几步外那个突兀的空瓶子,又看看那个已经走远的、潇洒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习以为常的无奈和麻木的疲惫。他默默地叹了口气,肩膀似乎更佝偻了一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弯下早已不再灵活的腰,伸出布满老茧和灰尘的手,默默地捡起了那个瓶子。动作熟练而机械,仿佛只是捡起了每天成千上万垃圾中的一个。

教室门口。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种解脱。晓阳低着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僵硬地走出教室。他的小脸依旧通红,但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公都捏碎在掌心。他快步穿过走廊,背影像一只受伤的、急于逃离牢笼的小兽,融入外面灰蒙蒙的天光里。

四个快速切换、对比强烈的镜头,如同冰冷的刀刃,切割开现实的表象。老师刻薄的言语暴力(精神垃圾)与路人随手丢弃的物理垃圾;晓阳承受的屈辱与环卫工人默默承受的疲惫;愤怒的源头(老师、路人)与沉默的承受者(晓阳、环卫工)……画面无声地控诉着:那些被随意倾泻的负面情绪和伤害行为,如同被随手丢弃的垃圾,最终都需要无辜的人来默默承受、清理。伤害在传递,如同瘟疫。晓阳攥紧的拳头和环卫工人麻木的弯腰,成了这冰冷传递链上,两个沉重而无声的注脚。街角的课堂,无声地开课了。

哥哥的哲理 

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将放学的路晕染成一条昏黄而漫长的甬道。晓阳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脚步拖沓地走在哥哥晓峰身边,仿佛肩上压着的不是书本,而是千斤重的屈辱和愤懑。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灼烧的怒火。

李老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句句如同毒刺般的“笨”、“懒”、“没出息”,还有那个路人随手丢弃可乐瓶时潇洒的背影,环卫工人弯腰捡拾时麻木疲惫的眼神……这些画面像失控的幻灯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地循环播放、放大,每一次回放都让他的血液奔涌得更快,拳头攥得更紧。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停下脚步,书包带子因为用力勒进了肩膀。他仰起头,看向身边沉默的哥哥,小脸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带着破音和颤抖:

“哥!你知道吗?李老师他太过分了!我……我就是最后一步加法算错了!23+15!就一个数!他就骂我笨!骂我懒!骂我没出息!当着全班的面!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一样!我明明检查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街角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地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刺眼的空瓶子,声音更加激愤:“还有那个扔瓶子的!眼睛长头顶上了吗?刚扫干净的地!环卫爷爷扫得多辛苦!他就那么随手一扔!潇洒得很!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做错了事,想骂就骂,想扔就扔,最后难受的、收拾烂摊子的都是别人?!凭什么?!”

晓阳越说越激动,小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仿佛要砸碎眼前所有的不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愤怒和委屈。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灭他眼中那两簇愤怒的火苗。

晓峰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弟弟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小脸上。他理解弟弟的委屈,那种被冤枉、被轻视、被不公对待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也看到了街角那一幕,同样对路人的行为感到不快。

但他没有像晓阳期待的那样,跟着一起愤怒地谴责李老师“刻薄”、“不讲理”,或者痛骂那个路人“没素质”、“缺德”。他只是等弟弟把满腔的怒火和委屈都倒得差不多了,气息稍微平复一点时,才缓缓抬起手,不是指责,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轻轻拍了拍弟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手掌的温度和沉着的力道,像一阵温和的风,让晓阳汹涌的情绪稍稍一滞。

晓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像山涧里沉稳流淌的溪水,穿透了晓阳愤怒的喧嚣:

“晓阳,”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弟弟燃烧的眼睛,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为别人的错误生气,就像……”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不远处一个静静立在街角的绿色垃圾桶,又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个默默弯腰的环卫工人。

就像把别人丢的垃圾,捡起来,死死地抱在自己怀里。

这个比喻如此形象,又如此突兀,让满腔怒火的晓阳猛地一愣!他下意识地顺着哥哥的目光看向那个垃圾桶,又低头看看自己紧攥的拳头,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晓峰的声音继续流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抱得越紧,捂得越热,臭的、难受的,不是丢垃圾的人,而是你自己。”

他看着弟弟眼中那两簇依旧跳跃、却已带上困惑和思索的火苗,一字一句,如同箴言般清晰落地:“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最亏本的买卖。

“最亏本的买卖……” 晓阳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紧攥的拳头无意识地松开了一些。哥哥的话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让他沸腾的情绪开始降温。他想象着自己死死抱着那个被丢弃的、散发着酸臭的可乐瓶……那画面既荒谬又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晓峰看着弟弟脸上愤怒的坚冰开始出现裂痕,语气更加温和,却也更加坚定:“李老师脾气急,说话难听,是他修养不够,是他的问题。那个路人随手扔垃圾,是他公德心缺失,是他的问题。这些‘垃圾’,是他们自己制造的。你如果因为这些‘垃圾’而让自己气得发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甚至觉得天都塌了,那不就等于把这些垃圾都揽到自己身上,让它们来伤害你吗?值得吗?”

他再次拍了拍晓阳的肩膀,这一次,带着一种鼓励和引导:“做好你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就好。算错了题,下次就再仔细一点,检查两遍。看到别人乱扔垃圾,有能力阻止就提醒一句,没能力或者不方便,也别让它堵了你的心。把心思放在你能改变的事情上,而不是被别人的错误牵着鼻子走,让自己掉进愤怒的泥潭里。”

晓阳彻底安静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刚才还攥得死紧、此刻却微微松开的手掌。哥哥的话,像一把奇特的梳子,将他脑中那些混乱、愤怒的毛线团,一点点梳理开来。

(抱着别人的垃圾……臭的是自己……最亏本的买卖……) 这些简单却充满智慧的话语,在他心里激荡起一圈圈涟漪。愤怒的火焰虽然没有完全熄灭,却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凉意的思考所取代。是啊,李老师骂他,他气得要死,李老师会少块肉吗?那个路人扔瓶子,他气得发抖,路人会在意吗?难受的只有他自己!好像……真的挺亏的。

他抬起头,看向哥哥。晓峰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温和,没有说教,只有一种兄长式的理解和点醒。晚风吹过,带来路边小吃摊烤红薯的香甜气息,冲淡了刚才弥漫在晓阳心头的硝烟味。

晓阳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紧攥的拳头彻底松开了,插进了有些冰凉的口袋里。他跟在哥哥身边,重新迈开脚步。脚步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拖沓,虽然依旧沉默,但那份几乎要爆炸的愤怒和委屈,已经被哥哥那番如同清泉般的话语,悄然浇熄了大半,化作心底一片需要时间去沉淀和消化的涟漪。街灯将兄弟俩的身影拉长,前方的路,在夜色中延伸。

微小的改变

晨光还没完全驱散街道上的薄雾,林晓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家挪。书包带深深勒进肩窝,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数学课上老师那尖利如冰锥的声音:“林晓阳!这种基础题都错?心思飞哪儿去了?站后面去!”那声音像一团湿冷的破布,狠狠堵在他的胸口,闷得发疼。他下意识狠狠踢飞了脚边一粒碍眼的小石子,石子撞在墙角,“啪”的一声脆响,竟诡异地和记忆里老师拍在讲台上的教鞭声重叠了。

他烦躁地甩甩头,试图驱散那刺耳的余音,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被街角的一幕钉住了:那个熟悉的橘黄色身影正佝偻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扫着人行道。正是昨天那个环卫工人。她脚边不远处,一个刺眼的空塑料瓶像被遗弃的标记,静静躺在刚扫净的灰色砖面上。林晓阳的脚步猛地顿住,仿佛被那空瓶烫了一下——昨天,就在这里,一个穿着光鲜的男人随手一抛,瓶子划出一道轻蔑的弧线,落在同样的位置,然后扬长而去。环卫工阿姨只是默默停下,走过去,弯腰,捡起……那疲惫而习以为常的侧影,像一根无形的针,此刻狠狠刺进了晓阳心里。

哥哥昨晚沉静的话语,如同被这街景骤然激活的溪流,清晰而有力地淌过心头:“晓阳,为别人的错生气,就像把别人丢的垃圾捡起来抱着,臭的是自己。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最亏本的买卖。”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温热的熨斗,轻轻抚平了他心口那团被揉皱的委屈和愤怒。是啊,老师刻薄的批评,路人随手的丢弃,这些不都是别人丢出来的“垃圾”吗?他难道真要一直抱着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让自己也面目可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个空瓶,阳光斜射在瓶身上,晃得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点尘埃和露水的味道。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浊气,竟随着这口气息悄悄沉淀下去。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径直走向那个刺眼的空瓶。弯腰的刹那,他看见环卫工阿姨似乎察觉了动静,抬起了头。她的目光穿过清晨的薄雾,带着一丝惊讶和探询,落在这个突然停下的少年身上。晓阳没有躲闪,只是更专注地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他牢牢握住,然后直起身,走向几步开外那个墨绿色的垃圾桶。

手臂扬起,瓶子划出一道短促而坚定的抛物线。“哐当!”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街角骤然响起,空瓶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桶内。

这一声脆响,像是敲碎了他心上最后一层无形的硬壳。胸腔里淤塞的浊气仿佛被这声音彻底震散了,一股奇异的轻盈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原来,弯腰拾起一件垃圾,竟比背负着满腹怨气走路要轻松得多!

那个橘黄色的身影依然停在不远处,手里拄着扫帚,静静地望着他。晓阳看不清阿姨帽檐下的全部表情,只看到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星芒一闪而过。她没说话,只是对着晓阳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那是一个劳动者之间最朴素无言的认可。随即,她重新埋下头,手中的扫帚又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摩擦声,继续向前推进,像在清扫这城市,也像在清扫晓阳心头残留的最后一点阴霾。

晓阳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橘黄渐渐融入薄雾。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一片熨帖,再无一丝窒闷。他弯起嘴角,第一次发现,清晨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尘埃,还有淡淡的、属于新生树叶的清冽气息。他转过身,脚步变得轻快而笃定,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仿佛踩碎了一地无形的玻璃,每一步都踏在坚实而崭新的地面上。世界没有变,但弯腰之后,他心里的世界,已然天清地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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