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氤氲,浮光旖旎,一场新雨后,水汽漫上小镇的街巷,如梦幻境。
小镇大多是老式的木结构房屋,是祖辈们借由水道漂流至此落脚,一点点汇了人气,渐成商埠后搭建而成,逐渐衍成一片,颇有些调性。镇子中心街上有一处茶坊,临河而建,上下两层,一楼靠东的墙边还有一处小舞台,有时小镇上的曲艺发烧友会借老板娘这台子,唱上一曲。正是一处风雅所在,是周遭最适宜情人幽会的上佳场所。
女人此刻正在茶坊最里的一张桌子前坐着,那是她常坐的位子,晨间的一缕阳光能恰好落在她的脚下。那桌角上贴着一张铜牌,标着桌号“8”,桌子中央是一个白色的花瓶,里面插了一束花,也是白色的,女人盯着花瓶看了一会,那素色倒也雅致,不似平日里的艳。她静静地等着,没有说话,也不点茶,只眼向门口方向看去,像在欣赏一幅画,而她那模样,本身就像一幅画。茶坊内陆续又来了八九桌茶客,都是乡里,七嘴八舌聊着闲话,说前日里东街丁家一场大火真是惨烈,到火被扑灭时,房子已面目全非,现场找出三具尸体,分不出谁是谁,现在想来还有些瘆人。
不知等了多久,一个素衣男人翩然入内,径直来到八号桌前,在女人对面坐下。
“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女人有些激动,花季少女盼情郎的那种,却还故作骄矜道。
“我在外转了些时间。”男人有些难为情,又连忙跟女人道歉。不过很快就反客为主地逗趣女人说:“我都等了你这么多年了,你就等这一会就生气了?”
“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左右是我对不起你。”女人说着便有些伤感。
“别说这些,见到你就高兴。看,我们又回到这张台子了,这感觉真好!”男人兴奋地说,“一会带你去玩,吃吃喝喝,去划船?嘿,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就这样坐着看着你就很好,我哪也不想去,陪我坐着好吗?”女人轻声说道。
“当然,我刚刚就说了,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男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女人深情地望着男人,好一会才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还是没能和你在一起。”
“什么话,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男人安慰了一句,“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你阿爸拦着,我们现在怕是早生了一堆娃了。”
“怪我,别怪我阿爸。”女人似乎是在请求,一双清眸却又透着哀怨。
“……我是晚辈,本不该说长辈的是非,你阿爸实在有些苛刻。”男子叹了口气,又说,“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我们两个是自小的情谊,谁也拆不散的。”
女人听罢扑哧一笑,低下头,用手挡住了男人的视线。随即却哀伤起来,凄婉道:“可终究我们算不得是在一起。”听了女人这话,男人也哀伤了起来,满脸尽是不甘和懊恼,他和女人从小一起长大,早已认定了彼此。
“但我们仍有一段甜美的回忆,不是吗?”男人振奋了精神,脸上又洋溢起笑容,他希望藉此让女人也高兴起来。
“是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女人果然也展了笑靥说,“来生我们一定要真真实实的在一起,陪你闹,给你生孩子,要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儿,名字我都想过了,男孩叫钱思丁,女的叫钱爱丁。”
“哈哈。”男人朗朗大笑道,“怎么感觉我吃亏了,干脆都随你姓,叫思钱,爱钱。”女人也哈哈地笑起来,这名字着实有意思。男人满是爱怜地看着女人,又柔声说道:“你真是我的宝,一辈子也不够,下辈子我也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哎,但愿来生,我阿爸能懂我。”女人不禁又有些忧心。
“换个阿爸吧?”男人笑着说道。
“别瞎讲!”女人在这个父亲问题上历来不多让,她用手去堵男人的嘴,但半道又缩了回去犹疑半刻才说:“别再说我阿爸了,你知道的,从小我阿妈就跟人跑了,是我阿爸一手带大的我,让我衣食无忧地长大,没让我受过半点委屈,当然,在我的感情事情上,他有自己的原则。”
“就是苦了我!”男人自我嘲讽起来,“平日里路上遇到,我若多看你一眼都会被你阿爸训斥,仿佛是怕我这癞蛤蟆偷吃了他的宝贝天鹅似的。”女人笑了起来,脑海里还生出了画面说:“还不是怪你自己,非惹出那些污糟事,不然我阿爸也不至于像防贼一样的防你。有次,我阿爸甚至严厉地警告我,要是再跟你来往就断绝父女关系。”
这是两人之间的结,是男人的痛,女人的伤。男人尽可能不去想,于是转而又问女人:“那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呀。”女人莞尔一笑,紧接着也问男人说:“那你呢?怎么也来了?”
“哎,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还直接来到这张桌子。”男人拍了拍额头,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似乎不记得怎么就来这茶坊了。女人却在对着男人笑,眼神里满是柔情和爱恋,她指了指那块铜牌上刻着的爱心型图案,笑眯眯地说:“大概是这个爱心的召唤吧,把你带到我面前的吧。我们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定的情,还一同刻下了这个记号,从那时起,我这一生只认你才是我的男人。”女人摸着那牌牌,突觉自己失了矜持,不禁羞了脸,感觉两颊都有些发烫。
男人则笑开了花,又怕扰了旁人,赶忙收住,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人在意,于是望着女人说:“我从认识你的时候,就已认定了你,没有你,我连呼吸都做不到。”
“就你这张嘴,也不知道哄了多少女孩子欢心。”女人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欢喜得很。
“我对你从来没有假话,刚刚我就说了,我只对你一个用心,这些话都是从心里脱口而出的,根本不用像那些个文化人一样润色。”男人说得严肃,面容也稳重起来。女人不再驳他,她自然是知道男人的,毕竟从小长起来,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从来没人敢欺负她,但凡有人敢对她有一丝丝怠慢,男人定会第一时间替女人出气,为此,学校里的老师,镇上的街坊都视他是个祸害,避之唯恐不及。就凭这一点,女人对男人也是无怨无悔。
“你为我,惹了不少祸事,哎,我好像是你的灾星,总给你带来不幸。”女人真挚地说,“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个坏小子,没人真正想去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是个多么温柔,善解人意的人。”
男人仍保持着深沉的气度,缓缓道:“天底下的人千千万,一个人是对不了那么多人和事的,有你懂我已经足够了。倒是你,正经的大学毕业,没有嫌我粗糙,还待我好。你知道吗?我曾一度害怕够不上你而失去你。”
“我求学是为明理,不懂你,那我那些书岂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女人笑着说,但很快又显出无奈的神情叹道:“哎,但我阿爸不那么想。”
“也是我少年气血,走错了一步,确实也怪不得你爸这么厌恶我。”男人也长长地吁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年错信了人,走错那一步,还以为能赚到一笔,可以和你做快活神仙了。”
“我哪是要什么金银,你这呆子,从来不好好读读书,这才被人骗。”女人一谈到这事就来气,她并非气男人不争气,而是气他不懂自己。
这回男人倒有些慌乱了,看女人的情形是真恼了,眼看就要落下泪来,于是赶紧又哄说:“书本于我就像前世的仇人,它不想我好,我更想它被一把火烧了干净。”说着说着,男人突然感到心口一闷,好似触电般地愣住了。
“要这么说起来,这事怪我了。是我从小就帮你写作业,考试传你纸条。我误了你,你其实是个顶聪明的人。”女人顷刻又收了脾气,还装出一副自责的模样来。
男人很快缓了过来,女人口中的那段学生时光还真是快活呀。早晨他就会在巷口等女人来,一把拎过她重重的背包,行到校门才帮女人再背上,课堂上从来不记学的是什么,只想着下课去操场上野,临放学时,女人便会把她的笔记给男人,放学路上女人又像阿妈训儿子般让男人好好抄下笔记,回回男人家里大人因学业揍他,女人总去说情,并会拉着他补课。课是全没有补进去,但男人却对女人越发的依赖。
“那是我俩一段宝贵的经历,我怎么会怪你,正因为这样,我才更认定你呀!”男人骄傲地说道。
记得那天,男人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女人也将进入大学,他约女人在茶坊见面,听上一曲评弹当做送学,也顺便有事要说。他准备了一束缤纷的野花,就像今天桌上插着的这束,也在这张桌子上——他们随后在茶坊的约会也都在这张桌子上。随着韵味十足的评弹唱起,男人从凳子上举起那束花,郑重其事地请求女人做他的女朋友,虽然街上的人都已认为他们是一对,但这毕竟是男人第一次希望明确这关系,并得到女人的认可。一瞬间,片片绯红晕开在女人的脸上,感动的泪水在眶子里打转,仿佛这一刻便换了一生。这一幕还感动了老板娘,他们因此还获赠了一份祝福和果品。
前事悠悠而来,如烟如雾般地笼上心头,浮现在两两的记忆中,甜如蜜。但茶坊内的客人却见稀薄起来,人们边走边说要去东街里的丁家和钱家去吃豆腐饭,可怜的人家,喜事变丧事,一场乡里,总得到个场致个哀,还一连两场,小镇从未有过。老板娘还是笑盈盈地迎来送往,闲来便收拾桌面,并在每张空桌子都摆上一尊仿古的青花颈瓶,再插上一束乡间缤纷的野花,颇具风雅。
女人从回忆里出来,仍然用手指搓着桌牌上那个心形记号,突然传来抽咽声,男人看到女人正低头哭泣,忙关切道:“怎么了?难得这么坐在一起说话,为什么要哭?”
“终是我对你不起。”女人回道,“没有守住对你的承诺。”
“不怪你。”男人知道女人要说什么,他不忍女人自责和内疚,“那是你父亲的主意,我能懂。换作是我,或许也会这么安排。那男的观察了一阵,倒也正派,我给不了的,希望他能给你。”男人表情霎时黯淡下来,他虽不愿把女人拱手让出,但也不想女人左右为难,跟着自己吃苦,说起来还是恨自己不成器,倒是他负了女人。
“他是我阿爸老友的儿子,人确实敦厚,对我也是规规矩矩,不像你。”女人正想打趣下男人,突然又觉不合适,把自己的心上人和另一个人做比较,于是及时收住,又暗暗瞥了一眼男人,见男人并无波澜,一如他粗犷的个性,然后继续说道:“我虽不愿,奈何你也默不作声,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我阿爸看出了我的顾虑,索性早早定了日子,好教我死心。他是为我好的,我知道,但我心里只有你,这让我痛苦得几乎难以入睡。”女人说着又落了泪。男人心里也直犯酸楚,说:“到底是吃了读书少的亏,外头的世界远没有学堂里安逸。起初我想只要努力,总能出人头地,到时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过来。可是现实却让我一次次的流汗又流泪,到头来竟仍一穷二白,哪有脸来抢你。所以才想起碰碰运气,那帮混蛋羔子,骗光了我阿妈的棺材本,还啐了我一脸……在看守所的日子里,我终于明白,我算是永远失去了你,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
那一时期对男人来说是昏暗的,对女人,何尝又不是。人可以从头来,但过去永远抹不掉。有人不在乎,也一定有人在乎。
“你的事传遍了我们这个小镇,我阿爸便打死不让我再见你,自那时起,再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
“你知道吗?虽然我一度心如死灰,但只要远远看到你,我就又活了。我总在家里看向你的窗户,你每天什么时候熄灯我都清清楚楚。可我不敢跟你讲话,我实在是没脸。”男人懊恼的样子,像极了戏文里相思成疾的梁山伯。
“呆子,我恨不得你一把抓起我,一起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女人说。
只是人生不能重来,老天爷判好了每个人的前程,算准了每个人的活法。男人不希望这难得的一次见面在错过中悔恨,他们之间有那么多快乐的事。“为什么不说点开心的,我们多久没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了,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我们此刻是快乐的就好。”男人有与生俱来的果决和乐观,他如此提议,“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说高兴的事,把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赚足了好吗?”他随即指着那个正在被女人搓着的心形标记说道:“就为刻这个标记,我跟老板娘磨破了嘴皮子。”
“你呀,总是做的出。”女人骄矜起来越发的可爱,“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你想套牢我,故意在我走之前向我告白,好让我即使不在你身边,也要想着你。”女人终于又高兴起来,继续说道:“你如意了,那年我和我的同学说起了你的各种鬼主意时,她们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
“哈哈,怪不得那时候我每次去找你,总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再盯着我。唉,你应该把我介绍给她们。”男人又得意起来。
“才不呢,干嘛要把你分享给别人,我那帮子’祸害精’一个个都想男人想疯了。”女人随即便“咯咯”地笑起来,虽说着玩笑,但男人却感到一阵暖意,尤其在今天,这让他无比舒适。在女人大学住校的四年里,只要女人周末不回小镇上,男人便会去找她,请女人吃饭、看电影、逛街、宵夜、再送回寝室,临走还要塞一把钱到女人的包里。
“你那时的工资是不是都花在我这了?”女人想再确认下,那时候也问男人这话,但男人从不正面回答,一如他今天的说的一样:“我赚钱就为娶你,早给晚给,都是你的。”
“我一个小镇里出来的妹子,到了城里的大学过得倒像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的室友甚至还神神秘秘地问我是不是被包养了,哈哈,我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女人捂着嘴笑,自己都害了臊。
“哈哈。”男人大声笑了起来,突觉异样又赶紧慌张地环顾了下,竖起食指在自己嘴边“嘘嘘”,还好,今天的客人真不多,大家似乎没有被男人笑声打扰到。于是男人接着说:“我见过你那室友,记得有一次接你出校门,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的扫,看得我都发毛,我总想上去和她理论下,我打赌她一定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后来她老缠我,我便同她说了你算是我的青梅竹马,狠狠地把她羡慕了一番呢。”女人骄傲地说道。
“什么叫算是,我们就是青梅竹马,还在穿开裆裤时就睡一起了!”男人自信道。
“神经,那么小,怎么会睡在一起?”
“幼儿园啊!”
“我只记得你抢我雪糕了。”女人的记忆点,总是很独特。男人却只记得每次他逃了午睡,总会被家里人在小镇的粮仓了里寻到,又抓回去被摁进幼儿园的被窝里。
“我一转头,总见你对我笑。”男人回忆道,“你的笑脸最好看,像一道光,能瞬间扫尽阴霾,从小到大,一直能给我勇气和力量。”
转眼过午,茶坊渐渐多了些茶客,有从丁、钱两家的白事上下来的都唏嘘不已,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钱家女人哭自己的儿子傻,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丝香火也没留下。但也是头一回见白事也有合办的,还把一对男女的遗像并排放着,让来客分不清到底祭的是哪个,茶客们私下说,那是冥婚。
“封闭就带来落后,这个小镇,没前途。你看都什么年代了,还冥婚。”男人听了茶客的话,显得忿忿,“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一起,搞那些有的没的。”
女人听了神伤,却又有些欣慰,世间悲欢事,人力又能控几分,多些美好总是好的。“我只能来生再做你的妻子了。”女人黯然说道。
“今生你已是我的女人了。”男人笑着说,戏谑中又带着坚定。女人还想辩上一句,但看见男人的神情,忽然明白了男人这话的意思,立刻又红了脸,不禁低下头,羞答答的笑起来,随即又嗔怪男人说:“所以刚刚就说你不规矩,那天,真吓死我了。”男人也感到自己微微有些脸红,只是不好在女人面前示弱,那一个夜晚,他至死都不会忘记。“你想起来了?”他说,“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会忘记,我一辈子都没做过这么胆大妄为的事。”女人已经缓过劲来,直面男人,微笑着说,“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现在还有些后怕。”
“其实没有多想什么,真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你做我的女人,这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当时,也是正好赶上了,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都帮我。”男人抬起下颚,四十五度看向空中,正回味起当时的情景。
“所以,你带我在外头吃了晚饭,直到夜深了才回镇上,又故意不走大街,偏从镇后面的水泥路上过。”女人也在回忆。
“起初不走大街,只是怕遇见你阿爸,又不给我好脸,害了气氛。”男人解释说。
“那水泥路晚上没有路灯,那次是我第一次晚上走,吓死我了。”女人说。
“哈哈,所以天黑是天时,而你一个劲的往我怀里躲,正是人和。”男人又得意起来。
“好吧,所以那土丘就是地利呗。”女人抢过话来,她故意噎一下男人,但男人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小时候在那上头玩,就觉得好,那晚,才知道原来那是宝地。那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
女人娇笑起来,那晚她虽是半推半就,但实际也想把自己全部交给男人,至于父亲、马上要结婚的对象,在那一刻都不重要,她欠男人一个交代,女人又严肃起来说:“或许有些事你我无可奈何,但我的第一次,只想给你。”
这一句,不知怎的,一下击中了男人,他瞬间就落下泪来,连续不止,渐渐地竟变成嚎啕大哭。女人呆了片刻,没有去劝慰男人,一会儿便陪着男人一起哭泣起来,那恸情的悲鸣,只有他们才懂。
好一阵男人才恢复过来,意识却有些模糊,之前那剧烈的悲怎么就突然来了,完全不受控制的压倒了他,而明明那一夜是幸福和激情。“我刚刚是怎么了?”男人恍惚地问道。眼前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幽会的茶坊,固定的位置,心形记号的桌牌以及眼前一生最爱的女人。但一切与他又是那么不真实,以至于他来这里寻女人之前在做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还好吗?”女人还有些抽咽,她看男人有些奇怪,于是又关心道,“第一次看你哭,还那么伤心,我都忍不住哭了。”
男人没有回答女人的话,只是默默地在女人面前发怔。女人不再继续追问,静静地看着对方,目光空灵,点点泛着爱怜,无数美好的景象又再脑海里一遍遍地翻过。
终于,天光暗淡了下来,没有了太阳的温暖,小镇慢慢起了寒气,从四面八方聚齐又渗到大街小巷中,怕冷的人会不由得抖擞一下身子,快步躲进屋子里,喝上一口热茶才算回了魂。
男人和女人,坐了一天,一口茶都没有喝过,从白天到黑夜,没离开过桌子。到了点,茶坊老板娘便会在各张桌子上放上一盏烛台,既能照明又增添了浪漫。当烛台被摆上八号桌,幽幽的烛火突然就唤醒了男人,“啊……”,男人发狂似的大叫起来,猛然站起来,惊恐地看向对面女人的脸,那是凄凉的白,无一丝血色,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裙。而女人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眼里却饱含着泪。
“我们……?”男人死死地盯着女人,惊愕地一时说不出话。
“是的……!”女人只回了两个字。对于男人的呼喊,她丝毫不慌,反而是一片柔情似水。
“我等了你一整夜。”女人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虽然有些迟,但你果然还是来了。”话音刚落,两滴泪正好落在她扬起的嘴角上。
看着眼前的爱人,男人的神色渐渐柔和起来,迷蒙的记忆也终于一点一点回来。“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夜晚,我送你回家后,我也回了家,但心里都是你,所以仍然趴在自己的窗台上痴痴地朝你房间的窗户凝望着,突然有火光冲起来,我便立刻就冲出家门,跑过来寻你。我记得我是第一个来到你家门前的,那火,好大,逼得我靠近不得,我近乎疯狂地喊你的名字,但却没有任何回应。”男人越说越激动,仿佛面前这一盏小小烛火正熊熊地燃起。
“我听到你的呼喊了。”女人眼含着热泪说道,“但那时我已经浑身无力,站不起来,也喊不出声了。”
“’我不能让你有事!’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我朝左右大喊救火的同时便憋了劲,一股脑地冲进你家。烟火熏的我睁不开眼,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水分瞬间蒸发了。我只能捂着嘴,四下里摸索,呼喊。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你,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哭着紧紧地抱住你,但却没有力量带你离开了。这场火让我耗尽了气力,我无法呼吸了。”男人完全想起来了,在他快要丧失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吻了女人,并把女人压在自己身下,祈望着女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女人哭得隐忍又悲伤,当时她意识里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感受到了男人的拥抱,但来不及跟男人说上最后一句话,她说,她被呛醒时,四周的火已经蔓延开来,她甚至连她阿爸都没看上一眼。“才从床上爬起,却瘫倒在地上。”女人说。
“看来,我还是没有保下你来。”男人渐渐平复了心情,随后便有些自责。
“你总是这样,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而我,却是个灾星,把你我都克了。”女人埋怨自己说。
“我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隐隐中是循着你的呼唤而来的,果然深爱的两人之间是有感应的。”男人又豁达起来,“我一点都不后悔那天冲进火场,实际上,你是我不需要思考就会本能想要守护的人。”
男人笑了,终于,女人也笑了,忽然,男人又问:“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你怎么办?”
“等待!”女人说,“就像你一直在等我一样。”
茶坊里有好事者在闲话小镇这场大火,说丁老大为了几日后女儿的婚事,特地家里家外收拾了一番,还给门窗桌椅都抹了桐油,无意中助长了火势。又据后来进场清理的人们说,看到二楼的地板上抱着的钱家儿郎和丁家小姐的焦状人形,无不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