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蒿草梁是一处高速隧道。
硬生生从黄土原壑里辟出两条路,钻出两孔洞,构架出平行的南北通道。隧道北端连接了九个巨大桥桩,擎起高速高架。
蒿草梁隧道通车已过了二十个年头,每次驾车经过,都努力不去想他。
因工作需要,在联系一名在开发区上初三的毕业生时,调阅到该班学生报名表,其中一名同学的家庭住址和成员构成让人不禁多看两眼。
母亲,xxx,爷爷,xxx,奶奶xxx。
住址是我的故乡,母亲一栏留有联系方式。
犹豫片刻,我还是拔通了那个陌生电话。
在简单说明工作需要后,我问她是否认识我,一位远房的表亲。
对方略有停顿,恍然知了。
我一直等待她回电,却一直没有。对方刻意回避了往事,连同我这位亲戚。
农耕传家是教科书上写着的中华民族优良传统,工农兵是光荣的职业荣誉。我也曾经是农的一份子,在幼小时接受并传承了农民的职业技能,学会了耕地播种打尖掐苗收割存储,再后来,通过学习远离了农民职业。
我是万千农民中的幸运者,但有人却一直被不幸包围。如果要逃离农民这个职业,留给那些学业无成的人的路,可能只有一条,叫农民工。少数人成功,多数人殉葬。
从高速高架桥上摔下,丟了性命的同根是我发小。小学上完归家务农,放牛种地,在个体村办乡办企业多年打工后仍是无力改变穷困囧境,由是足迹迈向更远的城市,陕北甘肃新疆,下煤矿上工地架高桥,谁给更高的价格就跟谁干。
噩耗传到我耳朵时,事情都过去了数个月。邻居在短暂的谈论后很快淡忘了这件事,亡者入土为安,生者漠然视之。
二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不再安分守己的农民,背起行李,丢下妻儿,外出打拼,挣一份现金,搏一场命运,丟掉性命的事在我身边几乎年年发生。
同黑色骨灰盒和抚恤金同步送达。在外意外亡命的人是不能进村的。过去,尸体运回时停靠在村外的破旧山神庙里,现在则直达墓地。
同根送回来的只是一盒骨灰。
白发人送黑发人后骨肉各奔西东。
年迈的表姑在同根离去后的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同根媳妇也带着孙女改嫁。偌大的院子开始空空荡荡。
乡村恢复到往日宁静。
三
没有一技之长手艺没有更多想法的农人早上同太阳一道起床,打扫院落,烧火做饭,侍弄庄稼,蹲在场头闲聊。半头小伙相互串联,打听活路,谋划明日去处。骚动的年纪和骚动的年代里,外出谋求更大发展成为乡村不可逆转的潮流。
梁哥在城市已经呆了快三十年,虽然他才五十多岁。
他有三个儿女,先后在城市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最后去了大学,他以她们为豪。
所有的费用来自他在城市的工作----粉刷匠。
早上穿戴整洁的他,和城市人一样去早餐店吃饭,撕张餐巾纸擦拭嘴唇,然后出现在某幢新购楼房里。
他随身随手提着干净的塑料衣袋,在将开工的现场换上工作服,再将折叠整齐的便装装进另外的衣袋搁置到灰尘无法抵达的别处。
他会用废报纸把住户的地板门窗全部包裹严实才开工,保证涂料不洒落其上。
租住的小屋只是住宿,他自从有了手机从未换号,客户像流水一样从市场上流到他身边。他说他从未断过活计。
家乡的户口本上只剩他和妻子是农业人口,但他早忘了春播秋收的时令。
四
首都北京打工的活很难找,对于年龄超过五十岁的人。
辗转在各地找苦力活的二哥很快就过了五十岁,身体各方面都不再允许他在煤矿建筑工地等重体力场所继续呆下去。
保安也要五十岁以下,形象气质也有要求,保安公司要办理三金,年龄审核严格。原计划寻求稍微轻松适合自身能力的他被拒之门外。
年轻人的活要好找许多,工资侍遇也高,一月挣五六千块的事不成问题。可我不行,跟老板说了一堆好话,同情心之下才给了个看守工地的位置,一月两千出头的工钱,还不敢请假,等再回来,这样的位置也没有了。二哥在电话那头叙说他的打工情况。
关于将来,他在闲地载了四亩核桃,说等到干不动了回来管护,但他永远不会想到,光滑高大的核桃树干到他老了没有人可以替他上树敲打。远在他乡的儿女能不时回来看望一次都不容易。
五
我跟二哥聊天,忽生感慨:有一种失败的人生叫农民工。
它既不是职业的农民也不是有保障的工人。灰色永远是黑色和白色之间的过渡色。
在农村,别人叫他在外面混的人。在城市,别人叫他下里巴人。
持续了五千年的人扛牛拽的农耕时代在九十年后期晃眼间就成为过去时。农业现代化在盼了又盼的期待中一夜变现。有了大把时间的农民开始企盼走到远方,走到所谓有诗意和充满现代文明的城市,努力跟得上时代。
但他们的命运多不如意。
站在地平面仰望星空的我们,徒生了一份悲伤:农民工多是一份充满艰辛与不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