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日头把皖北的土晒得发脆，林家庄东头的打麦场还堆着半人高的麦秸垛，大姐春梅刚收拾完院子，眼梢却瞟着从西边马路上过来的人影。三妹雪梅要招上门女婿的事，在她心里已经思考了大半个月了，今儿打听的头一家，是邻村王集的王家小子，叫王建军。
“他婶子，你跟王家沾着点亲，那小子家里到底啥光景？”春梅声音压得低，生怕被路过的人听去。旁边纳鞋底的张婶子往左右看了看，手里的针线停在布面上：“王家啊……前两年他爹去窑厂拉砖，被塌下来的土坯砸断了腿，如今还拄着双拐呢。”
“那他家地呢？”“就三亩薄沙地，种啥啥不长，去年秋里涝了，颗粒没收。他娘又是个药罐子，常年喝着汤药，家里的梁都快被药渣子压塌了。”张婶子叹了口气，针尖往布眼里扎时，带着点犹豫，“不过建军那小子倒是壮实，去年在镇上砖窑厂干活，一天能搬两百块砖，就是……”
“就是啥？”雪梅追问。“就是他上头还有个哥，娶媳妇时借了村西头老刘家一千块，到现在还没还上。老的老，病的病，这债怕是要压到他头上。”张婶子的话像颗石子，砸在雪梅心里头，泛起一圈圈沉水的涟漪。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解下腰上的围裙心理想：“这要是招过来，雪梅不就成了填债的窟窿？”
过了两天，雪梅揣了两斤红糖，揣着一身汗往三里外的刘庄去。刘庄的刘媒婆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红娘，经她说的亲大多数幸福美满，谁家的锅底有几个补丁都摸得门清。
刘媒婆正在院里翻晒着红薯干，见雪梅进门，眼睛一亮，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就说今儿喜鹊叫，原来有贵客来了。”雪梅把红糖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刘姐，前儿你说的那个赵集的赵老四，到底咋样？”
“赵老四啊……”刘媒婆往屋檐下的竹椅上坐，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家里三间土坯房，倒是有五亩好地，他爹早年是木匠，手里还有点手艺，就是人懒，开春到现在，地里的草比苗还高。”她顿了顿，扇柄往地上点了点，“关键是他娘，是个厉害角色，前年他哥媳妇过门，因为分地的事，跟他娘吵得在院里打滚，最后闹到村里才罢休。”
春梅的心又沉了沉。招上门女婿，图的是能跟家里人合得来，要是摊上这么个厉害婆婆，以后三妹的日子怕是难安生。“那老四本人呢？听说会修拖拉机？”“是会修，可手脚不干净。去年冬里，村东头老马家的拖拉机零件丢了，后来在他床底下搜出来了，还是他爹跪下来求的情，才没送派出所。”刘媒婆的声音压得极低，蒲扇摇得更快了，“这事儿我本不想说，可咱是实在人，不能坑了你家雪梅。”
春梅没再多问，起身告辞时，红糖留在了桌上。
村里的代销点是消息集散地，油盐酱醋的气味里，总裹着东家长西家短。春梅这天挎着空篮子，装作买酱油，往柜台前一站，就听见两个老头在聊南边许庄的事。
“许老三的二小子，叫许强的，听说要去李庄当上门女婿？”“啥？就那小子？前年跟人赌钱，把他姐的陪嫁箱子都输掉了，他爹气得差点喝农药。”春梅的手顿了顿，酱油瓶在手里晃了晃，酱油沫子溅到了蓝布衫上。
“他家不是有四亩田地？”她插了句嘴，把酱油瓶往柜台上放。卖货的王老头瞅了她一眼：“地是有，可他娘死得早，他爹又续弦了，后娘带过来个儿子，比许强小十二岁，那四亩地早被后娘攥在手里了。前阵子许强想分点地种，被他后娘拿着擀面杖追了半条街。”
另一个老头接话：“不光这，那小子还好喝酒，去年在镇上饭馆喝醉了，跟人打起来，把人鼻梁骨打断了，赔了一百块才了事。这钱还是他姐从婆家借的。”春梅付了酱油钱，挎着篮子往外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代销点里的闲话还在飘出来，混着柴油和酱油的味，呛得她嗓子发紧。
过了十来天，春梅托了林家远房表姐，去三十里外的张楼打听一个叫张卫国的。林家表姐夫在镇上粮站上班，认识张楼的会计，照理说打听出来的事该准成。
表姐回来那天，天刚擦黑，春梅拉着表姐往灶房里钻。“春梅家三间瓦房，是前年新盖的，院里还拴着一头牛，”表姐喝了口热水，哈出一团白气，“他爹娘都是老实人，就他一个儿子，按理说不该让他上门，可他爹说，家里实在穷，供不起他娶媳妇，倒插门能给家里省点。”
雪梅的心稍微松了点，手指在灶台上划着圈：“那他本人呢？听说在砖窑厂当班长？”“是当班长，管着十来个人，工钱一月能有一百二，”表姐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就是……他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落了几个麻子，不过不细看也不明显。”
春梅没说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忽明忽暗。“还有啥？”“他家欠着信用社三百块贷款，说是盖房时借的，到现在还没还上。会计说，这贷款要是到期不还，信用社要去家里牵牛的。”表姐的话像块冰，扔进了灶膛里，把那点刚燃起来的暖意浇得透凉。
晚上，春梅才跟丈夫林根生开口。林根生坐在床沿上，吧嗒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张楼那个，要是把贷款带过来，齐家这两年攒的钱，怕是刚够填坑。
“许庄那个老赌钱，王集那个家里是个烂摊子，赵集那个有个厉害娘……”春梅数着手指头，……“难道就没个像样的？”“像样的谁肯上门？”林根生叹了口气说，窗外的月亮把院里的槐树影投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没长直的庄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