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纪事(1~9)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文/跃跶

前言

灯笼石山的轮廓像悬在天边的一盏灯,永恒照耀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碧流河水库的水正漫过春汛的浅滩,对生长在沙河的人说,这里山和水似老祖宗用犁杖刻在天地间的田契,把山水划分出十三道彩带,向南叠出七道梯田,在山坳藏着六片山林,在四季变换中,把碧流河水面炫出最靓丽的色彩。

山沟沟里的日子如碧流河的水流,以永远不变的节奏进行着世纪交替。春种时跟着梯田流淌,夏忙时覆盖烈日纳凉,秋收时绕着谷仓旋转,冬闲时便在农家窗棂上结成冰溜子,年年都是同一个模样。

当改革的春风吹进了这个封闭的小山沟,这里面的人们生活从此不在平静,沙河地区的村民们在包产到户政策引领下逐步开始新的生活,当山路上的脚印不再只通向公社,也开始延伸向远方,那些祖祖辈辈捆在土地上的手,正慢慢松开,却又在新的土壤里握得更紧。这里面的人们走出去,外面的人们走进来,这里也发生着每一件温暖人心的故事。

碧流河水库的水是甜的,山坳里的人民是朴实的,这里的风景如诗如画,像一道美丽的彩虹永远映衬着这片勤劳朴实的村庄。河湾里的水面下,水流仍在悄悄涌动,带着山土的气息,带着春芽的期待,带着每个清晨推开柴门时,那声混着灶烟的、充满希望的叹息——这是他们沙河的土地,是被时代的手重新丈量过的土地,每一道田埂都在生长故事,每一片果园都在孕育传奇,就像碧流河的水,永远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流淌不息。


第一章   土地承包

公元一九八一年春分,碧流河水库的冰已显出化冻的痕迹,冰面上开始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在远处不时能听到冰面爆裂的嘎巴声,这是每到惊蛰时节碧流河水库永恒的变奏曲。这年的春天似乎来的早了一些。

一大清早,大队长徐其海习惯性的挑起土篮子,带上粪叉,从院子里面走出来,院子中央是在二月二这天他用烧土灶的草木灰在院子里面划了几个大大的粗圆圈,每个圆圈里面都划了好几道十字线条,好像一个大乌龟盖一样,在这地方的家家户户都有这个习俗,称这叫做二月二“大灰顿”(是当地的一种土话。),预示着今年有一个好年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他小心的绕过院子中央这几个圆形图案,走出大门,出门左拐往东面走,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从这里到沙河屯生产大队得走过一个村子,才能到达生产大队所在的位置。他一边走,一边瞅瞅河边是否有晒干的牛马粪便捡起来放到土篮子里面,下河屯的河边印满了一长串的胶鞋印。徐其海站在河边的大坝上,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梯田,成片的果园以及靠近水库的灯笼石山,大清早,雾气还没散净,远处的梯田、河道没有一丝绿色,周围显示出一片萧瑟的景象。

沙河屯生产大队就在水库北面的山坡下。刚解放那会,生产大队共有十三个自然屯,也就自然分为十三个生产队,从碧流河上游一个支流的北部开始,一直到上河屯子为止,这些自然屯都在水库与山形成的沟叉中,十三个自然屯中最大的有一百五十来户,小的自然屯也有五十来户,下河屯属于小自然屯,全村共五十六户,围绕着河边自然形成的山坳里。

沙河屯生产大队的大队部也是沙河屯所在地,处在十三个自然屯的中间,生产队姓沙的是大姓,分上沙河屯、下沙河屯两个自然屯,这两个自然屯里面几乎有一半以上姓沙。去年的这个时候,全生产大队已经有大部分都完成了包产到户的工作,只有下河屯,由于是靠近水库的低洼地带,人均土地和山林多,生产队全年劳动工分没有出现倒拉现象,想多干一年看看情况,也就没有急着实行包产到户这项工作,今年上级要求抓紧时间落实政策,春播前必须完成。

大队长徐其海原来是上河屯子人,由于家里孩子多还都在上学,家离学校比较远,自己常年忙工作回家时间少,妻子还患有胃病,照顾不上家里。当初盖房子的时候也图孩子上学能方便一下,在下河屯村口的南面和上河屯生产队换了一块地,建了房子在下河屯生产队住下来,由于两个村子挨着,又不太远,孩子们可以大的带着小的,上学就少操不少心。

大清早天气还很凉,水库大坝的风呼呼作响,大队长徐其海放下土篮子,看着下河屯还没有承包下去的土地、山林、苹果园,他用粪叉子在河边的湿地上比划着,想象着当年脚下这块土地是老地主王老太爷家没改造前的样子,自己就在这块地旁边给老地主家放过羊。这块地全村是一等一的地,靠近河边,极其平坦,水库边水草丰厚,是个好地块,土改后如今都成了村子集体的财产,现在又要给百姓分下去了,这块地到底能分到谁家呢?正在想着,远处传来喊叫的声音。

“老徐大队长”,老远就见一个人朝着这边跑来。

到近一看,原来是下河屯的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自己本家徐成本,五十多岁的年纪,但辈分高,要论辈分大队长老徐得喊他一声徐二爷爷,但现在大家都不这么叫了,只有在过年祭祀拜年时候,要论一论辈分的高低。

   “大队长,我正到处找你呢,刚才去你家里,你老伴说你大清早就出去了,我这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到。” 徐成本气喘嘘嘘的说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徐其海应着。

“这几天,咱们下河屯已经把所有的土地、果园、山林、牲口等队里的生产资料全部折算完毕了,打算就在这几天分下去,你看分的时候去给我们指导一下啊!”

“我就不去了吧,我在那大家说话也不方便,生产队就照着确定的方案分吧。”

“千万别弄出矛盾来,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照顾点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军烈属和生活贫困的家庭。”

“马上都开始下种了,早点分下去大家早准备,你没看,河水都快开化了吗?“

大队长徐其海连声嘱咐着。

“好好、好,你放心吧,我们有上河屯分地的经验,再说我们屯子里面在外面干部多,觉悟高,错不了,你放心吧,大队长。”徐成本说。

分地就在当天,徐成本赶紧回到下河屯生产队里。这时,下河屯生产队院子里面已经围着好多人,大部分人家吃过早饭早早的就来到生产队大院里。下河屯生产队在村子的中间偏东位置,盖了一长排房子,全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子,共有十二间,两侧各有厢房八间,东面厢房八间全部是敞口,用石条子立起来,一排木头制成的槽子挡住牲口,牲口就拴在槽子上。西面厢房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也是一排八间房子,全部带有大木门上着锁,放着生产队的生产资料,下河屯是沙河屯生产大队里比较好的自然屯。

来早一些的村民们叽叽喳喳的谈论着。好多家里都把孩子带来,大家都认为小孩子手气好,抓“阉“手气好就能抓到好“阉”。

“老周家他婶子,你家要那匹枣红马吗?可不能独占!”三寡妇笑着说。

老周,名字叫周兴元。他是生产队的老车把式,在生产队里赶了三十多年的车,从他爸那辈就在生产队里赶车,大家都管他叫周大车板。儿子周铁蛋和他爹一样,就爱摆弄牲口和马车。

三寡妇是生产大队长徐其海的弟媳妇,家就住在生产队的西面,隔着一道墙,他弟弟没去世前在公社林场当会计,前几年由于劳累得了肝炎去世了,剩下她自己带着四个孩子生活,本来在村子里算是上游生活水平的家庭突遭此变故,日子也越过越艰难,好在她家的人在村子里面人缘好,大家都能帮衬一把,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谁家分到那匹枣红马,到时候种地的时候借我家使使“。三寡妇说。

那批枣红马是生产队里最好的马,刚过四岁半,给车把式老周调教的既能拉车,又能趟地,身强体壮,性格温顺,没一点毛病,大人小孩都能使。

王会计的算盘珠子蹦到地上,被三寡妇家大闺女小翠给拾起来。这丫头今年十六岁,扎着麻花辫,袖口磨得发亮,却比谁都机灵。

“王大爷,俺们家工分少,可俺娘给生产队里也喂了几年猪,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得多分点。”她的话像沾了碧流河的水,又脆又亮。

王会计原名叫王广利,打得一手好算盘,曾经在公社的算盘比赛中得过奖。他自己说,当年公社信用社想要调他去,他自己嫌离家远,在信用社上班照顾不了家里,还是在生产队里干活舒坦,谁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下河屯老杨,叫杨得贵,在生产队里主要负责修补各种农具。他是编框的好手,无论什么样子的树条子,在他的手上都能编出各式各样子框和篮子来,而且结实耐用,村子里面各家各户的框和篮子有很多都是找他给编的,别人都管他叫“花篓老杨”或“杨花篓”。

他家的大儿子“文生“今年十五岁,他蹲在生产队院子墙根用一根木棍画速写,棍子在他手里像是金箍棒,在地上沙沙响。他画生产队长徐成本的大门牙,画王会计的小细眼睛,画小翠甩辫子的模样。

“文生,你画啥呢?”民兵队长郝连军凑过来,裤腰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画你媳妇昨儿跟人吵架的样儿,那架势,比母老虎还凶。”

民兵连长老郝咧着嘴笑,他家二姑娘郝桂梅抄起一根扁担就要去打,惊飞了房檐下的燕子。小翠赶紧去拦着。

生产队长徐成本、会计王广利,妇女队长葛志花,都来到生产大队后,生产队长对大家讲了一些上级政策和要求,会计把今年分地的情况跟大家通报了一下,生产队里早就安排好了二十多个小伙子,拿着木头制成的圆规一样的尺子在等着给各家丈量土地,准备了一些分界用的木桩以及长条石块之类。

当天,从上午到下午大家都没顾得上吃中饭,满地里面都是人,在找着自家分得的土地,重新找到分田界标,又另外找了一块长长的石头,深深的埋到界桩地里面,防止有人乱动,这块界标也永远深埋在土地上。

太阳把人影子拉得老长。


第二章  牲口和农具

第二天,下河屯早早的就升起了炊烟,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争先恐后来到了生产队的院子里,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支起两张木桌,会计王广利正在往墙上黑板上写白粉笔字,粉笔划过木板发出吱呀声,惊飞了老槐树杈上的麻雀。队长徐成本蹲在石磙上抽烟,烟袋锅明灭间映出他眉间的川字纹——“今儿个要分牲口和农具,这是包产到户后村里头一桩顶要紧的事。”

生产队的牲口圈里一溜排着马,牛、驴等,共有二十几头。靠近北面拴着两头牲口:“大枣红”浑身上下毛色睁亮,红通通的一身毛发,马宗留得老长了,岁数正是当年,下河屯附近谁家结婚办事喜事都爱选这批马拉车,就是图个吉利。大青骡子“青锋”膘肥体壮,尾巴甩得噼啪响;靠近南面第一头就是黄牛“老黄”,眼皮耷拉着反刍,角上还挂着去年拉犁时蹭上石墙的印记;中间是老克马(当地方言:母马)“胜利”,瘦骨嶙峋的脊梁像晒干的丝瓜瓤,左前蹄腕上有道旧伤,走路有些瘸。它是去年秋天在水库大坝上拉车翻了沟,现在套车使用都得在牲口的蹄腕子上包裹层破布。

靠近克马胜利的旁边,还有一头藏青色的马驴,这头马驴,已经有点老了,但是很温驯,是推碾子和拉磨的好手,从来不偷嘴,刚刚才被王会计家的二姑娘杏花牵回来。

老克马胜利在村子里名声不好,大家还叫它“夹达棍“(就是不听使唤,和别的马弄不到一起。),去年春天刚下了一个小二马驹子,在克马胜利旁边四脚乱跳。

王会计说:“这小鳖羔子,二马蛋子,谁分到家都得好好调教,不是干活的料。”

   “先给牲口评个等第,看看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王会计敲敲烟袋锅,

生产队里长年赶车的老周头说。“青锋、大枣红算头等,老黄二等,胜利三等……”

他话没说完,西头蹲的李满仓先开口:“王会计,胜利那老骨头,犁半亩地就得歇三回,算三等都嫌多。”

李满仓是生产队里负责场院的总管,他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有集体生产队的时候,他那一把镰刀,左右开工,割玉米、谷子、水稻等农作物,谁也割不过他,每次在队里面都是挣满分,有时还帮割在后面的妇女割。大家都喜欢叫他满仓大叔。

大槐树底下有人跟着哄笑,车把式老周却不吭声——他去年给胜利治过蹄伤,知道这老克马虽老,但拉车时担当马车“沿马”(方言:套在车架子里面)还可以,让其他牲口夹着他,他脾气不那么犟,使唤好了遇到关键时候他真舍得使劲,得会用的人使唤它。

会计王广利掰着算盘珠子算价:“头等牲口折一百工分,二等九十工分,胜利最后定了八十工分。“

村西头住着的李春利家是后来搬家到下河屯的水库动迁户,家里有四口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平常在生产队里面,他家就李春利这一个劳动力,在生产队里面干活就爱偷懒耍滑头,出工不出力,大家看他家劳动力少,也就将就他给个二等工分。

李春利说:“这次分牲口,我就喜欢牛,我家得先选一个好牛用。”

“说啥胡话呢!”王会计推了推老花镜,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牲口按工分算,就你家那工分,我看连牛尾巴毛都分不上!”人群里顿时出现哄笑声混着烟袋锅子磕着鞋底的声响。

分农具是由生产队长徐成本牵头分,由于农具不好分,有的家需要,有的不需要,在仓库这边也更热闹,生产队去年新打的梨杖就按九成新算三十工分,老马车后面边沿缺了一块档板,折价算六十工分。

生产队的车把式老周的儿子铁蛋凑过去看他老爸经常爱赶的马车,摸了摸马车的槐木车沿把手上的铁车闸,掌心上蹭了层陈年的铁锈味——他爹当年是村里的车把式,赶车这手艺他自小跟着学,知道这老物件比新打的还趁手。

分牲口按户抓阄,先分头等。“花蒌“老杨家七口人,劳力多,老杨攥着“阄”纸的手都冒汗,拆开一看是骡子“青锋“,笑得合不拢嘴。

“大枣红”被生产队长徐成本家分得,他家人口也多,上有老下有小共八口人。徐成本说:“大枣红还是大家的,谁家用就过来牵,谁使都行。”

轮到老车把式老周家,他家六口人,周铁蛋上去就抓,抓到的是老黄,他倒没意见,蹲下来给老黄顺顺毛,老黄冲他打了个响鼻。他爹就喜欢赶马车,带劲。没办法,到时候和谁家换换吧。

藏青色的马驴被杏花抓到了,刚刚拉磨牵回来拴上,杏花抢着赶紧解下缰绳又牵回家了。

王会计和三寡妇家住在原来地主王老太爷住过的两套大院的东进院子里面,与生产队就隔着一道墙。

当年生产队的西面就是地主王老太爷家的两套大院。在解放前,这个大院有两个两进院落,东西面各有一个进入大门的门楼,门楼边带有一个耳房一般主要临时堆放柴火用。东面第一进院主要是王老地主本家人住的,从街上门楼一进去院子里面,左右都有厢房,厢房共有三间,东面是牲口棚子,西面三间是粉房、磨坊和染房,有时顾工不回家住在这里面。

从第一进院子向往第二进院子去,中间空着一间房子的地方是胡同口,胡同两边东西各有三间房子,这六间房子是正房,东面三间是地主王老太爷的大儿子王得富住的,西面是二儿子王得贵住的。第二进院落里面也有东和西两个厢房,各自有四间,也都住着人,再往后面就是王老太爷住的一排正房,上正房得先上台阶,台阶能有一米五高,正房共有六间半,怎么能出来半间呢?这半间就在两套院落的中间,两套院子的建造规格一模一样,中间各有一个半间房屋,东面的这个半间房屋主要是家族祭祀用的。供祖宗家谱,不过年过节时临时也可以放个柴火用来烧灶。

现在这个东进院落解放前土改时地主王老太爷死后,两个儿子王得富和王得贵也不知去向,就划归了生产队集体,分给村民住了。王会计家就住在东进院落第一进院子的西面三间正房,也就是王地主二儿子住过的房子。三寡妇家住在第二进院子的四间东厢房,与生产队只有一墙之隔,属于共用墙。王老地主家的正房现在是生产队用一直也没分。那半间祭祀用的房间里面,地中央放了一口漆着红漆的大棺材,是当年给地主王老太爷家老太太准备的,也没有用上,一直放在这里面存着。这个半间房子从不锁门,村子里面胆大的孩子夜间带着手电筒常到这里面去抓麻雀。

牲口分到最后,剩下了大克马胜利,带个崽子,大家都不想要,老克马是“夹达棍“拉车还行,不会趟地,小二马驹子分到家还不知道有用没有用,占分不干活,没人肯伸手。

刘三家媳妇尖着嗓子嚷:“这马带回去,喂草都喂不起!”

车把式老周一拍桌子:“当年”胜利“是战马的后代,是让人骑着的,拉车差一点,但跟着生产队拉了十年车,始终当”沿马“(方言:套在车架子上)用。”没功劳也有苦劳。”

其他的牲口该分的都分了,胜利还是没人要。这时大队长徐其海妻子王淑兰说,“俺家不嫌弃,就给我们家吧,多了小马驹,来年就能卖了,找别人给调教调教吧。“

“花篓”老杨刚要开口。

王会计瞪他一眼:“你家抓了青锋,占便宜的事不能都占了。”

分农具时又起了争执。仓库保管李满仓盯上那个去年新打的犁,说自家有七亩多地,没有把好犁杖趟地可不行。

周铁蛋却指着老槐树把手的马车说:“我会用这马车,谁家要有个大事小情找我,我给你们拉。”

生产队长徐成本让王会计把农具价目表贴出来:马车一百工分,新犁按八十工分,耙子按五十工分。“按工分算,各家先扣了应分的,多退少补。”

他敲敲桌子,“铁蛋家工分少,可人家有手艺,这马车给他家吧,算物尽其用。到时候可不许打赖,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要帮到底。学学你爹。”

“满仓你家工分多,拿新犁,再补五十工分给队里,行不?”

李满仓捏着旱烟杆犹豫,他婆娘在旁边扯他袖子:“咱多补点工分,来年多打两担粮就有了。”到底点点头。

周铁蛋摸出布包。把马车的铜铃铛包好——等开春播种,他家如愿分到了马车。

其他家,有的没分到牲口的,生产队里面给补足了工分,看看生产队里面还有啥,可以分的,自己选择,有的分到了一头猪,有的几家合起来分到了磨粮的机器,暂时还不能搬走,得寄存在生产队里面使用。还有的几家准备要生产队里的一堆大木材,留下将来盖房子用。

散场时天擦黑,大队长家里二儿子水生牵着老克马胜利带着小马驹回到家,家里没有空棚子给马使用,就拴在一棵老榆树下,小二马驹子跟在“胜利”的脚下,他从生产队里用破麻袋装点铡刀铡好的苞米秸杆给“胜利”,“胜利”低头在地上啃着干草,蹄腕上的伤口还有血印。

铁蛋不放心,从家拿来半块麻布,来到大队长家里,蹲下来给它裹伤口,

李满仓也从生产队里面拿了玉米面糊糊过来看看这批老马,看见铁蛋在这,说:“铁蛋,明儿该你家使牲口,咱先说好,早上卯时就得套车,可别误了春耕。”

月光漫过土墙,克马胜利的尾巴扫着黄土,发出沙沙的响。远处传来大青骡子“青锋”的嘶鸣,老黄在草垛边反刍,嚼草的声音混着夜露的潮气,在春夜里荡开。

傍晚车把式老周蹲在村口的磨盘旁,又点了袋烟——自言自语,“分产这事,就像给牲口套笼头,松紧总得合适,紧了勒得慌,松了套不住。”

看着生产队里上空空荡荡的牛马棚和锁着门的生产资料库房,地面上牲口和人踩的零乱的痕迹,他在心里失落了,自己一辈子在生产队里睡觉,半夜给牲口喂草加料,现在不用了,这回他该回家睡觉了。

春分那天清晨,铁蛋来到大队长家里,借来克马胜利和生产队长徐成本家的枣红马拴在一辆车上,胜利蹄腕上裹着新换的麻布,走得比往日稳当。小二马跟在旁边撒欢,和生产队没有分家一样。铜铃铛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斑,惊起几只蛰伏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泛青的天际。

车轱辘碾过冻土,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第三章  山和树木

一九八一年立夏,天气渐渐地转暖,各家各户都小心的伺弄着自己家的地,能种的地方全都下种种上了,就连过去在生产队里谁都不爱种的田梗,也都种着几株绿豆苗,绿色的小苗嫩嫩的。整个大地已一片绿意,水库水面上漂浮着的冰块早已不见了踪影,波光粼粼的水面呈现水纹。上河屯、下河屯与灯笼石山、碧流河宽阔的水面,都笼罩在一层雾气中。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恰似一幅美妙的田园山水画。

过了立夏的第二天,生产队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又热闹起来。不过这回不是分牲口和农具,生产队在灯笼石山和鸡冠山那两片承包的山林今天也要分出去。来的人不多,家家都只派出一个青壮年来,主要原因是分山林对下河屯村民来说没有牲口和农具重要,下河屯的另外一块山林离家远,村民都是就近上山取柴火用,离家太远了不大合算,费工又费力。

村子东头带辘辘的水井旁边那棵老柳树刚刚冒出芽来。生产队长徐成本叼着那杆长长的铜杆烟袋,腰上别着烟口袋,来到生产队院子里,他把公社林业局发的《自留山使用证》揣在怀里,在生产队大院的磨盘上吧嗒旱烟——。

下河屯共有两处山林,都是在山的东坡。离村近的那片在灯笼石山的东坡,这一处山顶上有三十年前栽的一片黑松有碗口粗,树影能遮半面坡;再往下面山坡是杂树木,主要以槐树为主,槐树当柴火好烧是好烧,但就是浑身带刺,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划破手。

鸡冠山的东坡,多是些杂树木,有栎树、桦树混着野栗子,山尖上还长着几棵野核桃。

分山林地那天,护林员老钟头背着打着结的绳子走在前头,鞋底子踩过枯树枝 “咔嚓”响。

护林员老钟头一辈子没结婚,他一个人,住在村西头靠近灯笼石山的半坡上,下河屯就他家孤零零的,生产队里也考虑他自己一个人,看护山林方便,给他安排一个护林的活。

先去离家近的灯笼石山,仓库保管李满仓盯着灯笼石山上的松树直咽唾沫:“这些黑松长得真大,松木打家具、架房梁都是好料。”但上面有规定,松树类的分到家里不准砍伐。

铁蛋蹲下来扒拉树根的腐叶,发现土层里埋着去年的松子——灯笼石山上的树虽好,可树根盘着三十年的老藤,采伐下来靠人工扛,难走车;

丈量完后,一行人又去鸡冠山丈量。到了鸡冠山东坡,生产队长徐成本踢了踢鸡冠山的野栗子树:“尽是些不结果的公树,分这山不如分堆柴火。”

鸡冠山的杂木虽说零碎,却长在阳坡,但开春山上能采蕨菜、挖药材、采蘑菇。

生产队长徐成本扯了扯老钟的衣角:“大伯,咱评山不能只看木头,得算活计。”

老钟点点头,转身喊王会计,王会计掏出钢笔在本本上记:“灯笼石山算一类山,每亩折一百工分;鸡冠山算二类,每亩八十工分,坡底那片野栗子林单算。”

王会计转身喊徐成本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

王会计:“先全部量完统计好,回到生产队再说。”

下午,丈量完全部山林后,大家回到生产队,生产队长徐成本、会计王广利、妇女队长葛花、护林员老钟、仓库保管李满仓及部分村民代表,共同研究分配方案。

黑板上的分山图,灯笼石山被划成二十块,像切开的烧饼。鸡冠山被划分三十六块,全村五十六户人,全部按工分、人口多少划分好,就只剩下抓阄了。

傍晚,村子里又把村民集合起来,连夜对全村的山林进行了分配。对村子的一片果树园也按树年龄、大小,棵数及种类也进行了分配。

下河屯的夜深了,家家户户劳累了一天,煤油灯的亮光渐渐熄灭了,到处都是一片黑黑的。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


第四章  东庙晨钟

在上河屯、下河屯的东面,离两个屯子能有三里多地的地方,有一个突起的小山包,小山包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山上面树的种类很多,山上还生长着各种各样药材,一到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小山上就开遍了满山的各种颜色的花,说是山,其实是一座土丘。土丘直径不到二百米长,高不到五十米的一个小山包,上面比较平整,当地人都管叫他“香炉山”。山上有一座小庙,由于在两个屯子的东面,大家习惯称它为东庙。

村东的香炉山不高,却像一枚青螺扣在云里。上面共住有六户人家,全部都姓郝,这几户郝姓人家的石头房子散落在山顶,青瓦顶挨着庙墙,晨雾里望去,分不清是人家护着庙,还是庙守着人家。庙门匾额上油漆早已褪掉,“灵泉观”三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泉”字的三点水还清晰,长年守着庙的老道士是山上六户人家的本家——郝老道士。他总爱说相同的一句话“生生不息,天地留痕”。

这座小庙院其实并不大,就有三间正房,正房院子里面有几棵老槐树不知是那年栽种的。树旁边还挂着一个破钟,从来没听到过声响。在庙的西面也有三间房子,它是郝老道日常生活住的地方。在庙的前面还有两处房子,有两户口人家住。在靠近最南侧的山脚下,有一排房子,这里住着三户人家。其中就有老道士的两个儿子各自立户。老道士姓郝,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喊他“好老道”,他倒喜欢这称呼,说“好字顶万金”。

庙宇正殿的雕龙梁是同治年间的,龙鳞早被烟火熏成暗褐色,龙爪只剩下半个露出剥落的断痕。正中间原来还有佛像,文革中被红卫兵小将给砸倒了,地面上还留下一些碎渣。

小庙的住户属于下河屯,在干旱的时候上河屯子也有人来求过雨水。所以这个小庙一直以来都是两个屯子一起用,听说小庙五六十年代也红火一阵子。

一九八一年秋分,天气一天天冷下来了,知青下乡后,生产大队在上河屯子设了个知青点。知青点房子少,来这的知青不够住,还有没安顿好的知青。生产大队就把小庙西面原来郝老道用的三间房子给征用了二间下来,让给知青住,知青也愿意住在这里,这里清净,山清水秀。

上河屯子知青点共有六名知青住在这个地方。四男二女,男女各占一间,老道占用一间。知青住进这里面后,这里也热闹了起来。

郝老道每天起得很早。无论春夏秋冬,天麻麻亮时,他的青布鞋已踏上石阶,扫帚尖扫过苔藓的沙沙声,惊醒了庙前槐树上的斑鸠。

附近小学的孩子们也常来听老道士讲故事。郝老道总是爱坐在小庙孩子里面的老槐树下,讲庙前石阶如何被雨水冲出凹槽,讲解放时的战士当年如何在庙中借宿,讲过去小庙的历史故事。

女知青小潘最喜欢这个地方。她是去年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两个女生被安排住在庙西第一间。一天早上。小潘从厢房出来看到老道在清扫破庙的卫生,她主动过去打招呼。

   “好老道,早啊。”扎羊角辫的小潘说,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本写生画册。

郝老道回应道:“早早”,一眼就看到小潘口袋里面露出的画册,说道:“你会画画吗?”

小潘说。“我喜欢画面。但是画得不太好。”

她们两人一老一少互相问着话,答着话。

郝老道说:“郝家祖上是修庙的匠人,同治年间闹饥荒,老辈人靠给庙里画梁换了半袋小米,这才在山上扎了根。”他指着殿角的砖缝,那里嵌着半枚铜钱,他说他们郝姓人家的灶王爷画像,都是照着梁上的图描的,说能镇五谷。”

此后小潘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小庙的各个图案,在殿梁那破旧的壁画草图旁边记着:“龙首朝东,望香炉山最高峰,在庙后面有一大块立起大石,状如香炉——庙名由此而来。”她发现庙后树林里生长有各种各样子的野花,叫不出名字来,他都采下来,夹在自己的书本中。

小潘也经常会给来参观的学生们补习生物学知识,告诉她们这些花草的学名应该叫什么。

最忙是腊月廿三,庙前摆开两张木桌,住在这的住户都会蒸一点枣花馒头给小庙送过来,老道士在正殿写春联。小潘在一边帮剪裁红纸,看他用隶书写“山静松声远,秋清泉气香”的对联,墨迹落在红纸上,像给褪色的雕龙添了新龙鳞片。暮色里,六户人家的灯笼依次亮起,映着庙门的“泉”字,在远处看这座小山,恍若人间星火落进了山寺。

郝老道士走在来年春分后的清晨。他靠在槐树下,望着石阶上的新露,听见知青们与小学孩子嬉戏声音。他闭上眼,想起七十年前,自己跟着师父第一次敲钟,钟声里混着山下传来的枪炮声,而此刻在没有钟声的小庙里面,又有了欢乐的气息,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了。

小庙又做了一口新钟,新钟就挂在老位置,把原来的旧钟埋在庙前的大树下了,新钟身上的刻字被小潘和孩子们用清水洗得发亮。

香炉山的雾散了,阳光爬上雕着龙梁,褪色的龙睛仿佛突然有了光。山风穿过竹林,带着晨钟的余韵,向远方的碧流河水库方向飘去,那永恒的钟声已在孩子们的心中响起。

“香炉山”上的知青点渐渐空了。城市里来的女知青小潘却留了下来,她嫁给了在庙前住的小学教师郝旭光。可这日子过得也很紧巴,小潘总爱摆弄收音机听流行音乐,和下河屯里面的人来往少,倒是喜欢和小学生在一起。村里有人开始背地里嚼舌根:“这城里来的,屁股看来都坐不稳当。”倒是和小潘一起来了另一个知青张玉兰,嫁去城里没几年,听说后来离了婚,有一次又回来看小潘,头发剪得短短的,见人就说:“还是苞米面窝头养人。”


第五章  果树园

一九八二年春天来临,春天是下河屯人最忙碌的时节,满山满岭的大人、孩子,牛马和狗叫的声音不时传来。从早到晚,下河屯的人在自己家的田地、果园、山林劳动着,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一直能忙到夏至。

十六岁的小翠攥着母亲塞来的搪瓷缸,站在自家果园的入口。眼前的苹果树像排开的绿色士兵,枝桠间沉甸甸的青苹果泛着绒毛,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染上红霞般的颜色。这是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到的二亩地果园,共有三十二棵树,果园里面有印度、国光、鸡冠等品种果树,果园最外面是一棵挂满枝头沙果的海棠,海棠树全村就只有两棵,他家这一颗树最大,树上果实也最多,每年到了七八月份都下果了,满树红黄相间的果实,像大姑娘的辨子一样垂下来。这棵海棠树在集体期间,一到了收获季节,基本上都被孩子们偷吃一大部分,去年分到她家以后,屯子里面的孩子们收敛多了,每家都嘱咐孩子尽量不要去拿人家的果实,这也是下河屯每家每户一年的指望。不过,三寡妇还是在果实成熟的季节里面,让小翠摘下来一些给每家每户孩子们送一些过去,解解馋。

"到果园好好看果子,别看一些没用的书!"母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小翠踮脚推开歪歪斜斜挂在窝棚前的塑料布,茅草窝棚里面搭了个简易的床,上面铺满干草,干草上还铺着一块鹿皮。这块鹿皮是他爸爸去世前林场养鹿的队长给的,说鹿皮对不反潮气,对身体有好处。窝棚棚顶的破旧塑料布漏了几个洞,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窝棚墙角堆着农药瓶,最显眼的是当年父亲的一个破旧小木箱,里面塞满了连环画和和一些旧小人书。

在果园里看苹果树的并非只有小翠一个人。隔壁王婶家的女儿杏花姐常来帮忙,她总带着个布包,趁着歇晌时躲在树影下看书。小翠好奇凑过去,看见封面上印着《简·爱》,书页间夹着的苹果花瓣书签轻轻颤动。

"书里说,人要像树一样,把根扎进土里,再拼命往上长。"杏花姐说话时,眼睛比熟透的苹果还要亮。可惜小翠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觉得简·爱这本书名字就不好听,能有什么可看的,厚厚的一大本。不如她的小人书好看。她喜欢小人书,里面有连环画,一看图就能看明白。

正午的太阳最毒时,果园成了孩子们的"战场"。小翠和伙伴们轮流放哨,把草帽扣在树杈上伪装成人影,自己却缩在窝棚里翻看小人书《林海雪原》。正看得入迷,突然,守在西头的柱子气喘吁吁跑来:"东边有动静!"果园里面出来好几个孩子们举着树棍子就冲了出去,却撞见上河屯子几个小孩子抱着筐,筐里面装着几个小苹果,脸上还沾着草屑,战战兢兢的在小翠家的果园外面。

“这是捡从树上掉到地上的,你看,都这么小,”其中一个大点的小孩说伸手从筐里拿出苹果来,几个还没长大的青果又小又皱。

 "别打!"小翠拦住举着槐树条子的柱子,"他们上河屯子去年遭了雹灾,苹果都烂在地里了。"

少年红着眼眶把几个还没长大的果实放回筐里,小翠从口袋掏出两个青苹果递过去:"下次想吃,跟我说。"

这事传到母亲耳朵里,换来一顿训斥,可小翠再去果园时,发现他家的窝棚缝隙里还塞着几颗野山枣。

夏夜的果园别有一番光景。月光透过树叶洒下碎银,小翠躺在窝棚顶数星星,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口琴声。循声找去,竟看见杏花姐和上河屯子的一个男知青坐在杏花家的果园苹果树下,口琴吹着《甜蜜蜜》的歌曲。两人慌忙起身,杏花姐的《简·爱》掉在地上,书页被露水打湿。

"帮我们保密好吗?"知青哥递来块水果糖,小翠拿着糖点点头,月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忙了一个春天和夏天,大地全部覆盖了绿色的妆容。转眼到了七月的季节,七月的果园里面滴着蜜,青苹果挂在枝头,像小翠的脸蛋。

家家在果园里面都支起了窝棚,晚上八点钟了,三寡妇来到果园,替换了小翠。让小翠赶紧回家照顾几个弟妹。他拿来了一些衣服,坐在窝棚里正缝补衣裳。

 “嫂子,防贼得防人啊。”仓库保管李满仓的声音从树影里飘来,他抱着一捆喂牲口的青草,脚边放着筐里面偷来的海棠果——说是偷,其实是帮她赶跑了偷果子的顽童。

一边说话一边往窝棚边靠,就近坐在了窝棚的边上,夜里开始下雨了,雨下的不大,窝棚上面是用谷草扎的草把苫盖的,里面还漏着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三寡妇的身上肩上湿了一大块。她往老李身边挪了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那是他常年在生产队里抽自家种的旱烟的味道。

 “你说,这地分了,人咋反而更亲了?”她望着棚顶漏下的雨丝,像在问黑夜,又像在问自己。满仓没说话,只是把青草往她那边推了推。

三寡妇又问,“你家果园靠近山上,今年苹果长势咋样?”

满仓说:“我家的今年不太好,苹果花不少,但坐果率低,赶不上生产队的时候,可能今年没有肥,去年在生产队里的时候,生产队牲口的肥料多,整个的好肥料基本上都给果园了,今年家里没牲口,肥料跟不上,就坐果不好。”

三寡妇再问:“不在生产队睡觉了,在家里面能睡好觉吗?”

满仓说:“睡不好,一个人习惯了在生产队里,来到家就像是丢了魂似的,东瞅瞅,西瞧瞧,不如在生产队,晚上起夜还能喂喂牲口。”

满仓问:“一会谁来换你,我看你先回家吧,我替你看一会,再过一会就没有人了,小孩子们都睡觉了。“

三寡妇起身,打了个哈欠,头巾滑下来,露出几丝白发。

村西头的知青点传来收音机声,邓丽君的《甜蜜蜜》混着蝉鸣。

收果的日子终于到了,满园的苹果像红灯笼挂满枝头。小翠跟着大人们摘果、装筐,手指被果柄都磨出了茧子。当她家的苹果和村里其他人家的苹果选好后,装上收苹果的大卡车驶向县城方向时,她望着远去的车影,突然想起杏花姐书里的话——原来生活就像这果园,有守护的艰辛,也有意外的甜。

多年后,小翠在县城工作了,在他的书架上也放着一本《简·爱》,每当翻开书飘出的油墨香总会让他想起那个夏天。


第六章     杏花与知青

下河屯的打谷场飘着新玉米香,刚打下来的玉米象小山似的堆了好几大堆,打谷场的一角还有一小堆刚收获的花生。知青陈建国脖子上挂着一块白毛巾,白毛巾黑一块白一块,脏得只剩下边缘部分还透着白,他蹲在打谷场旁边捆玉米秸,把一捆捆玉米秸摞起来,留作下河屯生产队牲口冬天牲口的储备草料。听见身后传来布鞋踩碎谷场地上花生壳的声响——杏花挎着小篮子,篮底底下躺着几棵刚摘的苹果,绒毛上还沾着晨露,篮子上面放着一件刚刚织了一小半的毛衣,把几件旧毛衣不同样色的毛线混搭着,她刚刚去采芳家里,跟采芳学会了织毛衣。

   “建国哥,尝尝?”杏花递过一颗还没熟透的苹果,说话都带了点绕舌的尾音。

建国接过杏花递过来的苹果,指尖触到她手上的薄茧。

他突然就想起去年秋收,王会计家就两个女儿,就王会计一个男丁,庄稼地收不过来,他帮着王会计家收玉米。两人在玉米地掰棒子,有说有笑,配合的相当默契。当时王会计和徐队长就蹲在田埂上吧嗒烟袋,王会计老伴看着她们两个人笑。

王会计老伴说:“你看他两干活配合的多好,知青建国这个小伙子,干活踏实肯干,杏花机灵,他俩要能成一对,一准儿能把日子过成花。”

这话被知青建国听到了,”婶子又拿我们打趣。”

杏花低头搓玉米须,耳尖发红,却偷偷往建国的背篓里多塞了两根甜秆。

王会计对徐队长说:“净瞎说话,妇人之见,老娘们当家,日子过不好。”

那时听到他们对话,至今心里还透甜。

此刻她望着打谷场新添的脱粒机,突然说:“建国哥,你说咱村啥时候能像县城那样,有水泥路、有大卡车?”

知青建国抹了把汗,望着远处正在鸡冠山采石场下来的拖拉机:“快了,下河屯不久以后也会有的!“

他没敢说,“杏花,以后带杏花回到城里的话。“

昨夜杏花听见爹娘在里屋叹气。

王会计说:“知青建国这小子太老实,放在农村也不行。比不上公社干部家的小子会来事。“

她老伴说:“我看杏花中意,她俩挺合得来。“

王会计瞪了老伴几眼,“你以后给看紧点,姑娘大了,不省心了。“

冬天到了,雪花落在供销社的玻璃上,建国攥着皱巴巴的购货本,盯着柜台里的红灯芯绒布。这是他攒了两个月工分,想给杏花买一件做件新棉袄的料子。

他看见杏花穿的棉袄有些旧了,肩膀下面还有一块不明显的补丁。

“建国哥!”杏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你看这双鞋!”她抬起脚,高跟鞋在供销社的日光灯下泛着珍珠光泽。

“我听表姐说,城里姑娘都穿这个。”

建国的手指在购货本上掐出印子。他也没有多少钱买,而他脚上的棉鞋,还是他娘临终前给做的,鞋跟已经磨偏了。

   “杏花……”他突然开口,声音像冻硬的高粱秆,“你……还想留在村里吗?”

杏花的笑容淡了些,指尖摩挲着高跟鞋跟:“俺爹说,俺娘身体不好,他俩年龄大了,不想让俺出去。”

她望着窗外飘雪的供销社外面,不远处徐其海大队长和公社来的一些人正在给鸡冠山新开的采石矿标记规划图。

“建国哥,知青现在都忙着回城,你什么时候回去,你还想回城吗?”

购货本上的红灯芯绒布突然显得刺眼。建国没有回答。

杏花也没再说话,低头看着脚上高跟鞋。

柜台里的售货员不耐烦地敲着算盘:“买不买?不买让让!”

建国转身走出供销社,雪片落在他的脸上,像刀划在心口一样。


第七章   老中医

一九八二年秋分刚过,徐其海大队长脸上的伤疤又开始发痒了。这个伤疤是他在刚解放时去丹东修飞机场,当支前民工时被落下来的炮弹弹片蹦上的,从此在脸上就留下一块伤疤,那时他刚刚十七岁岁大一点。一到了秋天的时候就开始发痒。今天在大队部值班,他蹲在生产大队部的土炕上,看中医老周用银针在酒精灯上进行燎烤,蓝布对襟上沾着半片干蒲公英——那是昨儿翻后山采药时蹭上的。

   “老周,你这脉案本儿上的字比俺们家祖坟上的碑还难认。”老陈抖开泛黄的线装本《本草备要》,手指划过“忍冬藤治风湿痛”的批注,老旧书里渗着淡淡的酒气,有好几页都掉出来,老周又手脚笨拙的掖进去,那本破书翻的都起了皮。老周头外号“酒葫芦”,他不是下河屯人,无人无女的,就住在大队部旁边的一个间房子里面。解放前在县城药铺当学徒,解放后他背着半套药具来到了下河屯,炕头的搪瓷缸里永远泡着甘草片,却总在给人扎针时从裤兜摸出个扁酒瓶。

老周头在生产大队呆了有三十多年,徐大队长也在大队干了三十多年。徐大队长从小干事、会计、生产队副队长一直干到生产队大队长,老周就一直干他那个老中医。

“认字儿跟认药一样,得下死功夫。”老周头往存放银针的铝制长条盒里倒点烧酒,火燎过的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前年你带人修水渠,膝盖积水那回,要不是俺用商陆根敷了三宿——”老周头边干边说。

 “得得得,又来了,忘不了您老的救命之恩。”老徐大队长把书往炕桌上一推,老周头的枣木拐杖掉到地上。

“可你说说,公社新派来的赤脚医生小王,咋就看不上咱这草药?昨儿还跟俺嚷嚷,说你用曼陀罗花泡酒是‘封建迷信’。”

老徐大队长说。

老周头的银针突然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映着窗纸上的树影。大队部的西厢房隔出半间作诊室,土墙上挂着晒干的艾草和五味子,药柜的抽屉拉手早被摸得发亮。

“上个月王会计家闺女出疹子,小王大夫开的退烧片不管用,老周头摘了片苦瓜叶贴脑门上,夜里就退了热。“老周说。

“封建迷信?”老周头突然笑出声,酒气混着药香在屋里打转。

“那小子打县城来,认得阿司匹林就当自己是活华佗。上个月赵瘸子心口疼,他摸了摸脉就让送公社卫生院,俺给扎了内关穴,灌了半盏丹参茶——”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脊背弓得像张老犁,大队长老徐忙不迭递过水瓢,缸底还沉着没冲净的黄芪渣。

窗外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民兵队长老郝扒着窗棂喊:“老周大爷!河西的张家老婆子又犯心口疼啦!”老周头抹了把嘴,把银针往牛皮包里一裹,扁酒瓶往裤腰上一别,布鞋面上在黄泥大道沾满泥点子。

老徐大队长望着他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夜,自己发着高烧还在给村民分返销粮,老周头踩着没膝的雪赶来,用艾条点燃来给他进行熏烤大椎穴,烟油子滴在棉袄上烧出好几个洞。

与赤脚医生小王的冲突在冬至那天爆发。“花蒌”老杨得贵的二儿子杨红全摔折了小胳膊,小王要送公社拍X光,老周头却砍了根柳树枝,削成夹板,又捣了南星根敷在伤处。

“中医误人!”小王举着红药水瓶子直晃,“骨折必须固定复位,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生产队长老徐蹲在生产大队部门槛上抽烟袋,看老周头不紧不慢地缠绷带:“小伙子,你当这是县城医院?骡子车到公社得走俩钟头,骡子车要是断骨茬子戳穿血管——”

他突然站起身,烟袋锅子敲得门框山响。

“都听着!轻伤小病先找老周头,重伤急病再送公社,老子当年在丹东修飞机场,美国鬼子的炮弹片都是用蒲公英嚼碎了敷的!”

霜降前后,老周头在水库后山采药摔了腿。老徐把他的铺盖卷搬到大队部值班室,土炕草席上并排两个铺盖卷,老周头的药箱挨着老徐的党章。夜里老徐借着煤油灯看《本草备要》,遇到不认得的字就用拐杖戳戳:“老周,这‘豨莶草’咋念?治啥病?”

呼噜声突然停了,老周头往炕里翻个身:“治你这死脑筋。”却又接着念叨,“晒干研末,酒调敷,治跌打损伤……”

冬至过后,公社医院送来新医书,小王大夫抱着红本本在大队部念:“青霉素的临床应用——”老周头靠在门框上打盹,腰间的酒瓶晃出细碎的响声。老徐突然指着墙上的人体穴位图:“小王,你说说,这足三里穴,到底该扎三分还是五分?”小王涨红了脸,老周头却笑了:“老徐头,你这是给俺老郎中撑腰呢。”

腊月初八,老周头把那本磨破边的《本草备要》塞给老徐大队长,酒瓶却空了。

“俺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到开春挖柴胡了。”他看着徐大队长,“我看你小子行,干那行都行,在行。这两本《赤角医生》和《本草备要》就留给你吧。”

他望着窗外的积雪,药柜里的当归、黄芪、防风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记住,曼陀罗花泡酒能治风湿,可千万不能内服……”

老徐接过书,指尖触到扉页上的墨迹:“周明礼,民国二十三年春于奉天同善堂”。这是老周头第一次说自己的大名,像把藏了半辈子的药方子抖落出来。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远处传来二柱他娘叫喊孩子回家喝腊八粥的声音,混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第二年清明,老徐在生产大队部门口的水塘旁边种了几株忍冬。他戴着老花镜,在老中医老周头给他留下的脉案本上记新方,笔尖划过“碧流河边产苇根,清热利尿”时,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老徐大队长!后山的桔梗开花了!”

远处的灯笼石山笼罩着薄雾,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正顶着白绒球随风飘,像极了老周头喝酒时眼里的星光。


第八章  复员归乡

这一年的秋天,下河屯陈永胜家老二陈立武要复员回家了,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下河屯。回来的这天清晨,陈永胜家的小院便挤满了人。大人们脸上带着关切与敬佩,小孩们则好奇地踮着脚尖张望。陈永胜老婆早早的就在大炕上铺了一床崭新的大花被,准备给儿子回来坐。

陈永胜家是下河屯子唯一满族人家住户,在下河屯王国成家的后街住,有四间房子,已经破旧了,西面窗户玻璃已残破不全,用塑料布挡上,破损的塑料布被风吹的哗哗响,家里共生有四个儿子,二个姑娘。作为满族后裔,至今还保留着一些独特的风俗。每到八月十五,他家院子里便热闹非凡,在院子中央,放上一桌子月饼、水果等不同供品,家里的大人孩子围绕着桌子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回荡在夜空;过年时虽不供家谱,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讲述着家族的故事,独自传承满族的一些生活习俗。二儿子当年小学毕业就没有念书,家里也困难,老大陈立文当年因为和上河屯子队长家里姑娘好上了,由于家里没钱结婚,和父母闹了别扭,一气之下上吊死了。陈永胜看看家里面真的是穷的叮当响,狠狠心就让老二去当了兵,剩下的老三陈立双、老四陈立全还小。

过了晌午,下河屯村口的老槐树正掉落金黄的树叶。一些在地里面干活的人陆续回家了,屯子里面小孩子们听说陈立武要回来,早早的吃完午饭就跑去陈家那个破院子里等着。

太阳刚刚偏西一点,陈立武踩着那永久不变的家乡黄土路进村时,帆布包上的五角星磨得发白,裤脚还沾着长途跋涉的草籽。远远望见自家土墙上的白灰,(盖不起大石头房子的人家,就用一些小石头在里面建正面墙垛,外面刷上白石灰盖住小石头。)他的喉结滚了滚,四年前自己从这里当兵走时,母亲给他绣了个带鸽子图案的烟口袋,如今那小鸽子早已褪色,却像烙在骨血里的印记,跟着他挺过了走过了四年的军旅生涯。

阳光普照,这一天天空晴朗,万里面无云,在村子中央陈家那座小院格外扎眼。陈立武背着行囊,手中拎着网兜,站在院门前,望着那扇熟悉的木门,心跳愈发急促。离家四年了,战场上的硝烟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此刻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土。

母亲手中的活计瞬间掉落,颤抖着扑了过来,父亲则红着眼眶,努力克制着情绪,却在陈立武喊出那声“爹,娘”时,再也绷不住,伸手紧紧握住儿子的肩膀。

陈永胜老婆眼含热泪,头发苍白,拉着儿子的手哭了,一会又笑了,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亲戚和邻居们说,“你宝贝儿子回来了,都出息了,你还哭个啥,你好日子马上就来了,还不让赶紧让儿子到炕上歇歇?”

生产队长徐成本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下河屯子风水好,出能人,又长得壮实了,又是一条好汉”。

说着,老两口把儿子引到炕上,炕烧着很热,炕上一床带麻花的被子显得格外扎眼。

陈立武几乎是被大家硬推到土炕上,在这里面驱散了他一路的疲惫与风,他坐在被上面,村子里大人小孩都扒着窗户往里看,院子里面站满了人。大家门问这问呢?立武都不知道答什么好?

陈立武坐在炕头,小心翼翼地取出当兵时拍摄的照片,那一张张泛黄的影像,将大家带回了战火纷飞的岁月。

“这是我们在部队的训练场、这是云南边防前沿,我们当时都写了保证书。“

陈立武缓缓讲述着,声音低沉而坚定。当说到有战友负伤,也有战友在枪林弹雨中逝去的年轻生命时,两位老人早已泪流满面。母亲轻轻抚摸着陈立武的脸庞,左看右看,确认儿子完好无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傍晚的热炕上,父亲吧嗒着旱烟袋,听他讲起他们在前线时如何用雨衣接雨水喝,突然用粗糙的手掌拍他后背:“老二啊,生产队长一个人忙里忙外,昨儿还说缺个懂组织人员的副手。”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生产队长吃完饭,又来到了陈永胜家。屯子里的小孩们疯狂往陈家跑——他们要看当兵的照片,看照片里面的枪炮。

   一会,民兵队长也来到了陈永胜家,大家在炕边坐着,也吧嗒着他那杆烟袋,说着话。

陈立武摊开一些当兵时的照片,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对来到他家的孩子们说:“小心点,别给我扯坏了,拿去看吧“。

民兵连长老郝说:“小屁孩子,会看什么,别给弄坏了,弄坏了饶不了你们。“

孩子们赶紧拿起照片,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民兵连长老郝凑过来,盯着陈立武:“怎么样,咱民兵队缺个副队长,会打靶的教头,来民兵队怎么样”。

生产队长徐成本接着老郝的话说:“生产队缺人手,虽然包产到户了,但生产队也得有人,做个副队长吧,你看行不行。“

凭借在部队里培养出的出色领导能力和坚韧品格,陈立武被推选为生产队的副队长。他将部队里严谨的作风和创新的思维带到了生产工作中,帮助包产到户的乡亲们如何开垦荒地、如何改良种植技术,如何联系苹果销售,让原本贫瘠的土地焕发出生机。

看着儿子事业逐渐步入正轨,父母满心欢喜,拿出多年积蓄,计划在原来四间房屋的基础上重新盖六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西面三间特意留给陈国军,盼着他早日成家。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大家都知道陈家老二立武是个有担当、有本事的好男儿。

   同时,陈立武也加入了村里的民兵队,并担任副队长。他充分发挥自己在部队所学,精心组织民兵训练。烈日下,他以身作则,严格要求每一个动作;休息时,他耐心地为队员们讲解军事知识和应急技能。在他的带领下,民兵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不断提升。

每当夜幕降临,陈立武经常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繁星,思绪又回到了部队。那四年的军旅生涯,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塑造了他的品格,也让他懂得了责任与担当。如今,他将继续带着军人的信念,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书写属于自己的精彩篇章,守护着家乡的安宁与幸福。


第九章   半山坡上的对峙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碧流河水那永恒的冰面断裂声音传出老远。二月十八日这天,给果园修剪树枝的人们早早的都回了家。暮色笼罩着下河屯,下河屯住在后街东头第二家的李家新媳妇郑春花的哭喊声刺破了村庄的宁静。他的丈夫李志国攥着酒瓶子的手还在发抖,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阴湿了新结婚在炕上的床单。小两口刚结婚不到半年,此刻却像仇人般对峙。

李志国喝酒喝过了,动手把郑春花给打了。这可惹了天大的乱子,郑春花在郑家屯,那可是家里的宝贝,他家族男丁多。没有人敢去动她一指。

“这日子没法过了!"郑春花披头散发,抓起靠墙大柜上的梳妆匣就往外冲,银簪子掉在门槛上叮当作响。她一口气跑到村口老槐树下,连夜顺着下河屯的后山小路上跑回了她的娘家。

下河屯后面也是一座不高的山,说是山,其实是丘陵,山上常年杂草从生,乱石林立,零星的几颗树木孤零零的立在上面。这里面少有人来,放牧的都不愿意到这片山,倒是大队民兵训练的好地方。这里就有一条小土路,可以翻过山,山后下坡就是郑家屯,郑家屯不归他们生产大队管理,是个大屯子,有一百多户人家,将近四五百人的一个大屯子,以郑姓为主,家族势力大。

在下河屯山后三十公里外的郑家屯顿时炸了锅。

郑春花在郑家屯里面可算是一大美人,嫁给李家是门不当户不对,当初她的父母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郑春花在公社拖拉机培训班上认识了李志国。李志国也是当兵出身,身材魁梧,长得帅气,当得又是汽车兵,当时全公社也找不出几个开汽车比李志国开的好的,另外他修车也很在行,当时在培训班上很招姑娘们的青睐。李志国父母去世的早,家里穷的叮当响,就自己一个人,逢年过节就跟他二叔一起过,他二叔把他当半个儿子养。

上门提亲的不少,可一看他家的情况,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嫁过去,乡村姑娘可不怕吃苦,但是吃苦吃怕了,当姑娘的时候在娘家就吃苦,可不想结婚以后就直接吃苦。就这样李志国复员好几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他二叔愁坏了。这小子在部队就好喝点酒,一喝就大,在部队训练的时候,仗着自己有点本事,训练新兵蛋子一点也不客气,由于他身手好,还爱动手动脚,新兵大都不敢惹他。

郑春华长的高高的个子漂亮,大大的眼睛,留着一头大波浪,但娇气的很,两人在学习班上看对上了眼,她生生死死要嫁给李志国,父母拗不过她,也同意了。

嫁到下河屯那天,全下河屯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说李志国这小子前世修来的福分,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郑家屯人也可不含糊,结婚那天,光送亲的队伍就有一百多人,跳的、抬的、大马车拉了好几车。

李志国家里的水缸和做饭的铁锅都是娘家陪送的。

姑娘一跑回去,老族长郑万山听到后可不干了,“这是丢我们郑家屯的脸。”

他是郑春花的爷爷。听到郑春花的哭述,他拄着枣木拐杖,召集了郑家的后生:"俺们郑姓闺女在婆家受欺负,郑家的老脸面都被踩进泥里了!"夜间郑春花在娘家哭哭滴滴了一晚上。

第二天上半晌,郑万山召集了一百多号人抄起扁担、麻绳,浩浩荡荡走向下河屯子。快到中午的时候 ,队伍翻过北坡时,就像一条黑压压的长蛇阵。

很快到了下河屯,直接来到李志国家里,进到院子后看到他家门上着锁,人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没找到人,气得老族长郑万山一声令下,给我砸了。郑家屯一帮后生直接砸了他家的大门,进门后,大家搬的搬,运的运,把整个娘家带来的东西全带走了,只剩下李志国的几件部队的衣裳。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家什。等不到人,郑万山带领大家就离开了下河屯。

这时,李志国就躲在他的二叔家,他自知理亏,不敢出去,怕人家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打一顿。下河屯的人听到打砸的声音出来后,看到李家自己家人都不出来,也分不清怎么回事,也都站在边上看热闹了。

有几个本村的李姓人,赶紧跑去生产大队报告。

当天,下河屯陈立武正在教民兵练习队列。这个从部队退伍的汉子嗓门洪亮,"立正!稍息!"的口令在打谷场上回荡。

大队书记徐其海接到报告后,这还了得,赶紧骑着他的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赶回来,回到下河屯看到全村人都聚集在李家,抢东西人已经走了半天了。

往郑家屯方向的后山看去,山上抬着缸的、扛着被子的、抱着箱柜子的、还有一些筐篓,装着五颜六色,有用扁担跳的,有抬的,队伍走的很慢。已经到山根下了。

大队长徐其海赶紧召开民兵队长老郝和副队长陈立武,把队伍给带回来,

民兵队长陈立武眉头一皱,立刻吹响哨子:"全体集合!记住,不许带枪,不许拿棍棒,一切听指挥!"三十多个民兵迅速列队,一些李姓家族的人也跟着生产队长徐其海往村北山坡跑去。

跑到北山半山坡上,才追上对方的人,双方人马对峙着。郑春花的娘家人正抱着陪嫁的樟木箱往山上走,李家二叔和二婶在后面哭喊着阻拦。

族长李万山的拐杖重重杵在青石上:"李家小子动手打人,这日子不能过了!嫁妆我们抬回去,不能被你们就这么欺负了,这婚姻必须得离了!"

生产队长徐其海一屁股坐在路中间,挡住族长郑万山以及郑家屯来的人,掏出烟袋锅:"郑老哥,咱们先消消气。小两口吵架,哪能惊动这么多人?"

陈立武站在民兵队伍最前面,目光扫过对方手里的扁担,暗暗握紧了拳头。

 "消气?"郑万山气得胡子直颤,"我孙女脸上的巴掌印到现在还没消呢!"人群里突然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后生举起扁担就要往前冲。

民兵队长陈立武成跨前一步,声音如洪钟般响起:"都别动!我在部队当了四年兵,上过前线,最见不得仗势欺人!"他转向郑万山,"叔,您是长辈,咱们讲道理。动手能解决问题,还要法律干啥?"

山风掠过松林,吹得双方衣角猎猎作响。生产队长徐其海放缓语气:"这样行不行?嫁妆先留下,也给他们留下一条后路,让小两口写下保证书,以观后效。"

民兵队长陈立武说:“都是当兵的,我知道当兵的脾气,一旦他们小两口过后悔了,还有挽留的余地吧。“

郑万山盯着民兵队长陈立武的绿军装,沉默半晌。他年轻时也当过兵,对这身军装总有几分敬意。"好,我信你。但要是李家护犊子..."

最终,郑家屯的人放下了樟木箱,转身往回走。临走前,几个年轻后生故意踢翻了陈家的水缸,瓷片四溅。民兵队长陈立武拦住要冲上去的民兵,低声说:"忍一忍,咱们的目的达到了。"

过了不几天,李志国去丈母娘家赔礼道歉,又被几个小舅子一顿打,算是警告。就这样子把郑春花领回来了。

陈家院子一片狼藉。郑春花蹲在地上去捡打碎的瓷片,李志国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民兵队长陈立武拍拍他的肩膀:"老哥,好好珍惜媳妇。真要再动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这场风波过后,民兵队长陈立武在村里的威望更高了。每当村民发生矛盾,总有人说:"找民兵队长陈立武评评理!"而那片曾充满火药味的北山坡,依旧沐浴在月光下,永久的见证两个村庄的恩怨与和解。

又是一年秋天来了,十月的公社大院里面飘着水果的甜香味,公社院子里面堆满了待出售的苹果。陈立武跟着大队民兵连长老郝来到公社武装部上交维修不了的枪支和一些配件,第一次见到周秀兰。

她穿着蓝布衫,正踮起脚尖往公社宣传栏贴《民兵训练要领》,个子不高,大辫子稍沾着张从宣传公示栏上刚刚撕下来的旧标语碎片。

“这是公社分管民政工作王主任爱人的妹妹,王主任名字叫王国成,也住在下河屯,他在下河屯的第一排房子西头住,靠近灯笼石山。”武装部长张建国对陈立武说。

“周秀兰,这是下河屯的民兵副队长陈立武,和你姐夫是一个屯的。“”公社武装部长张建国笑着介绍,目光在陈立武胸前的三等功奖章上多停了两秒。

周秀兰转身时,手里的浆糊罐晃了晃,溅在陈立武洗得发白的袖口上。她慌忙掏手帕,却见这个当兵汉子蹲下身,帮她捡起散落的宣传单:“这训练图要标清楚掩体距离,上次咱民兵卧倒时,大军膝盖磕在石头上碰了个大洞,半年都没好利索。”他指尖划过宣传单的红点,声音轻得像哄伤员,周秀兰突然觉得,这双握过钢枪的手,比她读过的任何诗集都温柔。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第九章 半山坡上的对峙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万...
    跃跶阅读 22评论 0 2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第一章 土地承包 公元一九八一年春分,碧流河...
    跃跶阅读 39评论 0 3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第八章 复员归乡 这一年的秋天,下河屯陈永胜...
    跃跶阅读 38评论 0 3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第二章 牲口和农具 第二天,下河屯早早的就升...
    跃跶阅读 40评论 0 2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永·恒】 第七章 老中医 一九八二年秋分刚过,徐其海大...
    跃跶阅读 45评论 0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