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桃园是真实存在的,是记忆深处的宁静和恬淡的所在。
桃园无需许多桃树,依旧能在春天里扬起满目的簇簇粉红。那是八颗桃树,最大年纪的那一颗,也不过15年。最年幼的,今年刚开始开花,结出的桃子还是一个毛球球。即便如此,不影响不就的将来结出让人满口生香的果实。桃源里还有自家挖的水窖,红石砌好的井台,一个木制辘轳挂在上面。
那是一个大大的院子。房子是红砖建造,是远近最大和最精巧的。尖尖的屋顶,一排排整齐的瓦片排列着。房子外墙上,从小到大依次排列着镰刀、耙子、锄头、镢头、钩担等各色农具。最有特色的,当属手工编织的荆条篮子,大小不一十几个,也一一挂在一面墙上。房间里的顶棚,是用孩子们的作业本、卷子等糊起来的。桃园便是这家院子。
太阳的光暖起来了,满树的桃花像比赛一样开起来了。先盛开的是5月桃,它们要赶在5月份准时结出香甜的桃子来。接着是麦收桃,顾名思义,麦子成熟的时候,它们也成熟了,仿佛是给割麦间隙的人们增加营养一般。这八颗桃树,从5月一直延续到10月相继结果,口味也有香甜到酸甜不等,给一群孩子们带来了无尽的期待。
对于一切节俭的山村人来说,培养满园各个月份的桃树,并非易事。单说那颗最后一个月份结果实的桃树,便是从山西亲戚家里央来的。这央的过程倒也不难,只是一颗刚发了芽的桃树,在那个交通不便的时代,是乘坐怎样的交通工具来到这个院子的,着实让这家主人自豪了许多年。在如今这个冬桃泛滥的时代,这家人也却是称得上是意识超前了。
桃花盛开的时候,家里的羊儿也该拉出去放一放了。牵着在路边走一走,它们的鼻子随便嗅一嗅,田野里刚冒出的嫩芽就成了它们的美食。放羊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最小的荆条篮子,羊儿吃草的瞬间,她便弯腰捡起巧克力一般的羊粪蛋,放在小篮子里了。即便肚子已经圆鼓鼓了,闻到花香的羊儿,也总忍不住趁主人不注意时,伸长脖子,想要捞一口粉嫩的桃花,总是以屁股挨了一巴掌或踢一脚结束。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中描写的桃花,是因为大林寺所处的位置是高海拔所致,也和白居易自己当时寻春不见的心境有关。
山村院子里的桃花和大林寺的桃花恰恰不同。因为独得的恬静,院子里的桃花,独独感知着阳光中的暖,在山村依旧肃杀的时候,迫不及待的早早竟放了。这竟放,不是和谁抢夺什么,也不是因为自己的花多么名贵,更不是这颗桃树的品种多么优良,只是它兀自享受够了春天的阳光而已。就像蜗居了一个冬季的农人,早早跑到田里去翻翻去年种下的菠菜一般。按季播种,勤劳耕作,是他们的本分而已。世间所有的得到和失去,原不过和这春景一般,来来去去,像小孩子跟人捉迷藏一样,偷偷地躲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罢了。
丘陵地带的山村,再大的风,也会被数不清的沟沟壑壑给折腾得无法肆虐。也因为这样,桃花的周期可以延长到一周左右。那时,读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也隐隐期待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有个陌生的男子看到桃花飘落时站在花中的姐姐妹妹们,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现实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总是多雨,一家孩子们都忙着用针线穿起满地的花瓣,然后晾在自家窗台上,据说,佐以红糖干炒,那是冬季里久咳不愈的良方。那个儿时一起躲在桃园里穿花瓣的玩伴,只因在赶集时遇到某郎,一番交谈,便弃了父母和桃园,私奔到另一个村子去了。这不是读了崔护的诗所致。那家家里弟兄五个,吃穿用度都要缩减,院子里更无桃花。可见美好的爱情,远胜过桃园的闺阁生活。
那是没有电话网络的时代,偶尔会有信件和明信片。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代,偶尔晚睡,也是因为唯一的那个当地电视台在播放《珍珠传奇》。因为三个村组,只有这一台15英寸的黑白金星电视机。电视机被架在院子靠墙的正中,凳子按照高低排成4—5排。晚上7点左右,这家里的父亲就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还在地里干活儿逗留的人们,刚端起饭碗的人们,正徒步走在路上的人们,一听到新闻联播的前奏,便飞也似得或往家里赶,或赶紧巴拉碗里的几口饭,赶忙的跑到这家里来占位子。
前排的位子,自然是留给小孩子和年纪大了行动不变的。一坐下来,各自扯着嗓门问着田里的农事,或是说自家的狗子、猪、羊怀了几个崽子,或是议论前一集的剧情。猪崽儿和羊崽儿是金贵的。这家人品好、田地也种的好的,家禽的身价儿自然也跟着上涨。几家都央着求一只来养,来年再去这家配种。于动物而言,近亲婚配是利于繁殖的。如牛、鸡等都是利用近亲交配法来恒定特征,而狗的交配方式,是通过 “父对女”“子对母”的“反配法”,如此生下的小狗跟他们的父狗非常接近。这是人和动物的大不同。
有一天,电视剧播的间隙,一家的弟弟和嫂子不知为何产生龃龉,接着开始对骂。那个嫂子
嗓门极大,弟弟气的嘴唇发白,一会儿兀自走掉了。不一会儿,正沉浸在剧情里的人们听到一声惊呼,“你疯了,干啥呢?”
待大家回过神来,那个嫂子已被砸倒在地,满头满脸鲜血。而那个弟弟,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镢头。
原来,他跑回家里拿来镢头砸了自己的嫂嫂。
众人都慌了神,连忙帮着嫂嫂止血,又急忙用架子车拉了她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了。
一群小孩子,被各自家大人拉着,吓得呆呆的回家里去了。
至于那天的电视剧后来又演了些什么,大家都也不那么关心了。
众人散去,那把镢头和一摊血水落在院子里。这家父亲端来一盆清水,只清洗那个镢头的把子,便染红了整盆水。那盆血水,也被倒在了院子正中的那颗桃树下。地上的一滩血,混着满地的花瓣,端了几盆水才冲干净。桃树全绿的时候,那家的嫂子又纳着鞋底,来这家里闲话看电视剧,只是一看到那个弟弟,扭头便走。
最大的那颗桃树,在这家最小的女儿上初中的时候锯掉了,因为要翻修房子。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又种下的一颗核桃树。桃园里的光景,也在一群孩子们一个个外出学习、学艺的过程中渐渐淡去。村里家家户户也都有了彩色电视机,那台黑白15英寸金星电视机前,再也没有那么多观众了。
桃园的美好,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从地理意义的桃园,成为灵魂意义的桃园。它藏在每个在桃园里奔跑的孩子们的心里,时而虚幻,时而真实。无论他们生活在城市里,走在大街上,抑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躲在咖啡馆的某个角落中,想起桃园里青涩的自己和美好时光,都会嘴角上扬,浑身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