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女人》

第二章  撕开人生真面目

房子开工第一天是正月十五,从早晨起天空就被阴云压得低低的,潮湿冷硬的风吹着一无所有的家,李菊花幼小的心脏感觉到彻骨的凉。房子没了,只一天功夫彻底变成一片废墟。没有一片屋顶的家,能算家吗?

按说拆屋建房,安置家人需要放到头等大事上,村里人家不是没有建房子的先例,他们通常要借住别人的闲置房子暂住。李立志也借了,他西家是陈弘道老两口,他家的房子产权复杂:堂屋两间归老两口住,另一间堂屋归四儿子陈立家所有;西屋一间归大儿子陈立忠所有;南屋两间,一间归二儿子陈立厚所有,一间归五儿子陈立远所有。看看,产权复杂吧?看来看去没有三儿子陈立传的房子吧?因为他被陈弘道老人过继给二房当儿子去了。

在这里,为什么谈到房屋所有权时,说归谁家“所有”呢?说来话长,也就是说,陈弘道老人生了五个儿子,名字联合起来末尾就是春联:忠厚传家远,下一句应该是:诗书继世长。名字起的古色古香有诗意,但生活却是一地鸡毛蒜皮加狗屎一坨。他生了五个儿子,却没有在他们结婚时建一间房子,而是把年轻时建的房子每个儿子分一间作为婚房。这样,除了三儿子陈立传外,四个儿子都跟老子挤在一起过日子;而且每家都生养了很多孩子。大家挤在一起,家里人口多,又贫寒,免不了打架。今天老大家跟老二家吵架了,明天老四家跟老五家掐架了……最后儿子们家家打成一锅猪,又转回头责怪老父亲没有给他们建房子,导致一个大家庭仍然挤在一起。后来,弟兄四个都想办法盖房子,陆陆续续搬离老宅子。但是,他们都害怕自己的房子被别的兄弟给占了,所以各家都留一堆柴禾放屋里占空,也不让老父亲老母亲占自己的房子。

西邻居陈弘道家不能借房子,家里准备了十年的建材又不能不留人看管着,所以只能借东邻居家的房子住,要不再往东一点就是小桥,李立志家的房子就是从东邻居门口的一条胡同进入。但问题是,东邻居家原来是大队里的牛棚,被北岭的姚道元买去,预备给他在县城工作的弟弟退休后住。只是有段时间,后街的三爷爷奶奶被二儿子家赶出来,无家可归,借住了姚道元家的牛棚,一住三四年,仿佛也没有搬走的意思,也没有给租金的意思。姚道元生气了,几次上门驱赶,才把老两口给赶走,发誓再也不外借房子了。

但李立志开口借房子时,姚道元不得不答应下来。因为多年前,姚道元的弟弟姚家玉去城里上班,名额一票难求,大队领导也不放人,把他几乎急死。当时李立志在大队当会计,又是村长朱洪志的媒人,所以通过他的关系,姚家玉才得以走出农村,吃上“国库粮”。对此,姚家玉一家很感激,表示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回报李立志的滴水之恩。所以李立志家才借来几间旧房子。

但这几间旧房子本来就是牛棚,当时建的时候墙和屋顶就建的简易,多年来也没人修缮,毁损严重,只差墙倒屋塌了。当时屋顶只有西面半间没有倒塌,东屋两间房都没有屋顶了,门板也没有,就是有两面半的石头墙。好在院子比较大,种满了梧桐树,可以临时存放点东西。姚道元借房子时说,房子可以借,但是树不能破坏,等老李家建完房子,还得义务帮他家把屋顶修缮好。虽然说这条件有点过份,但暂时有地方立足总是好的;再说展开施工,没有存放建材的地方哪里能行呢?这破房子和院子算是借来了,砖瓦水泥陆续买来,杂乱无章地堆在牛棚院里。房子顶破了,正月里西北风呼呼刮,仿佛要把人脸上刮去一层皮。院子里搭建了一个临时窝棚,里面搭了一个地铺,铺盖着简单而单薄的被褥,那是李立志睡觉的地方。还存放一些烟酒、面粉等生活用品,算是客厅、卧室,兼储藏室。建房子除了自家出工以外,要雇佣建筑队的民工干活,除了工钱外,还要管一天三顿饭。所以,这间窝棚就是家里的“物资储备库”。但说实话,家里几乎家徒四壁,真的也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可以储备。窝棚里的一个旧木箱里储存了三十条价格便宜的香烟,用来饭点时分发给工人吸。这烟是这十来年以来,慢慢买来的。今年买几条存下,明年买几条存下,只等着建房子时用,“滴水成冰,集腋成裘”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没办法啊,家里穷,物资只能一点点储存起来,要不这样贫困的家庭,怎么能盖起来新房子呢?窝棚里的几口大扁缸里存了几百斤面粉,用来蒸馒头给工人吃。这是今年全部的细粮,也是储备了三年才存下来的。还有三大摞地瓜煎饼,用来自己家人的口粮——不能跟着工人吃白面,要不面粉不够吃。虽然东西不多,但这已经是李立志家所有家产了,杂七杂八堆放在窝棚里,如果要估价的话,连两千块都不足……但按当时的形势来说,建五间大瓦房需要五千多块钱。好在家里有点储备,再说亲家公带施工队来干活,他们弟兄爷们的工钱可以省下来;村里的老少爷们来帮工,不用开工钱,又能省下一笔钱。李立志算来算去,应该拉不了多少饥荒,所以才冒冒失失开工建房子了。

家里养了两口猪,为了建房子把大门口的猪圈一起拆了,所以黑猪没地方可去,就在牛棚里瞎晃悠。家里的女人们忙忙碌碌给工人做饭吃,没人想起来喂猪,饿坏了的猪兽性大发,少不了跑进窝棚里找吃的,一阵阵摧枯拉朽,窝棚一天被猪拱倒好几次,害得李立志家的哑巴婆娘“哇啦哇啦”叫,口吃不清地呵斥猪:“呦吼,猪……”声音尖利嘶哑,充满愤怒和绝望。

第一天开工,家里来了好多村里人帮忙,家里人欢欢喜喜,觉得自己家为人不错啊,乡里乡亲的都抽空来帮忙。按说来帮忙的请都请不来,可咱家里有活儿,邻居们扔下自己家的活儿不干,都来义务帮工,不要工资,还自带劳动工具,这样的事到哪里去找啊?

吃饭时,寒冷的院子里摆了六七张矮腿的四方木桌。李立志家有一张,其他的都是借邻居们家里的。那时候家家都穷,几乎每家只有一套吃饭的桌子凳子,互相之间不借不好意思,一借了就得二十多天,家里人吃饭就没地方吃了。家里没桌子,没凳子,吃饭只好把碗筷摆锅台上吃,一顿两顿还行,时间长了邻居家里也烦透了,但也没有办法,大家都是“穷帮穷,富帮富”,抱团取暖过日子嘛!

第一天开工,工人们饿半天,出大力气的人饿得早,饭量大,坐下来就是胡吃海喝,一顿狂吃海塞。李立志考虑到大家辛苦,晚饭开了几瓶本县酒厂生产的高度白酒“平邑大曲”。工人们喝了烈酒后,个个微醺,说话愈发大声大气。有人喝高了,还拍桌子砸凳子,吆五喝六。

本村来帮工的邻居们,也是一样来打下手,打短工,只是还人情,并不需要开工资。按说累一天了,应该一起吃饭,当然也有个别人坐下来吃了,但大多数人都本着“先紧客人”的原则,让施工队的工人们先入席吃饭,自家人晚会吃。但人实在太多了,这几张桌子虽然把牛棚的院子摆满了,但一多半的人没地方坐下来吃饭。有人饿,只好跑自己家里去吃。虽然在这里吃的是十菜的酒席,自己家只是简单粗糙的饭菜,但热汤热饭吃了舒服啊,总比坐在北风呼啸的院子里吃大餐好啊!所以饭菜省了一倍。

晚上,李菊花和小弟弟挨到半夜,工人们吃过饭离去,家里人才能上桌。当时荒凉衰败的牛棚院里,只比垃圾堆强点。这七八张横七竖八的桌椅板凳胡乱摆放着,有的底朝天扔得到处都是;再加上桌子上盘子、碗筷、油乎乎、脏兮兮的剩饭剩菜,看上去一片狼藉,像难民营安置点一样,菊花一看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些人太能吃了,十道菜几乎都吃光了,每个碗里只剩一点点汤汤水水。不吃又只能挨饿,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这些汤水也散打出诱人的肉香。要是拿菜汤泡馒头吃也行啊,但婶子说不能吃馒头,家里白面不够盖房子用的,自家人只能吃地瓜干煎饼。菊花心里委屈,但还是乖巧得啃着坚硬无比的地瓜煎饼吃。手指冻得几乎不能拿东西了,天空又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菊花抬头看看只用一片白色薄膜遮蔽的半间牛棚,一只昏黄的电灯泡像萤火虫似的发出微弱的光芒。那些散乱的大片大片的雪片,纷纷扬扬飘落,在昏暗的灯影里仿佛飞舞着成群的蚊蝇。她怕明天下雪不能盖房子了,又希望赶紧盖起来房子。这家徒四壁,无家可归的感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饭菜难以下咽,大人的脸色也比阴天还难看。做了一天饭,都是婶子和哑巴妈妈做的,她们两个用最原始的办法做出七八十人的三顿饭,辛苦自不必言。哑巴妈妈一条腿瘸,却做苦力,几乎累瘫了,现在看看连一个馒头都吃不上,不由就哭了,她一边低声“哇哇”哭,边含混不清地数落:“你爹……要死啊!”她瘪着嘴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抱着碗的手指早肿得像十根红色的胡萝卜。

菊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行抑制住眼泪,先是烦恶她妈哭,后来心里越来越酸,也几乎跟着哭出声来。她爹李立志把碗筷一丢,粗糙的大碗在油腻腻的饭桌上打了个转,终于没有掉下去摔碎。他瞪着眼,对着哑巴婆娘怒冲冲骂道:“死婆娘,哭丧啊?不吃滚蛋!”

婶子累一天了,看老两口要打架,连劝架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声叹口气说:“别吵了,吃饭吧。”

小弟弟嘴巴一憋,终于哇哇哭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把委屈隐忍了多久。以前家里虽然穷,但他是被家人扔在手心的宝贝,但今天他连吃饭都没人问一句,要又饿又困又难受得要死了。现在陌生人都走了,父母又剑拔弩张要打架,他又急又怒又无奈,只好张着大嘴哇哇哭。这是一个幼小孩子的抗议!李立志也没心情哄儿子,没好气地瞪了孩子一眼,长长叹口气,走出牛棚,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婶子把一腔火气对准小弟弟,怒道:“哭什么哭?烦死啦。我不给你家帮忙了,你的哑巴妈妈以后自己来做饭吧!”

哑巴婆娘看婶子发怒,哭得更大声。婶子也更生气了,蹬着眼,低声咒骂道:“你个哑巴,你到底能干啥?”

菊花虽然听了难受,但也知道不能得罪婶子。她害怕地看着婶子,放下碗筷,小心地拉着妈妈的手哄道:“娘啊,咱不哭,很快就盖好啦!我们以后就有自己家的房子啦……”

她娘拉着她冰凉的小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子的眼泪也下来了,哽咽着说:“我倒什么霉呢?你们家盖房子,有我什么事呢?我鸡抱鸭子——瞎操心嘛!要不是你娘顶不起来事……我……也甩手不干啦……”说着,两滴眼泪滚下来,又努力控制着情绪。小弟弟和哑巴妈妈都不敢哭了,哆哆嗦嗦端起碗,眼泪纷纷掉进碗里。碗里只有剩下的大米粥,又加了许多水,只有几粒米沉在碗底。

大家都强忍着眼泪,草草吞了几口冰凉的饭菜也就算了。但刚哭过的小弟弟困了,坐在小矮凳上东倒西歪。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但到哪里睡觉呢?似乎爸爸一点都没考虑过,更没有安排。

婶子叹口气,抱起来小弟弟,转身就走。牛棚里只剩下哑巴妈妈和菊花,傻呆呆坐在风雪里,她心里难过极了。但婶子又抱着孩子转回来,在门口脸色难看的对菊花说:“今天累死了,明天一早再烧热水刷碗筷吧。我家西屋还能遮风避雨,你和你娘来西屋睡吧!”

本来看婶子抱着小弟弟离开,菊花心里非常绝望,但听了婶子的话,心里略微放下一点。但一听去西屋睡,一股悲凉还是从头顶贯彻到脚底,浑身感觉透心凉。本来天寒地冻,她要冻透了,干了一天活,脚底板都肿了。她拉起哑巴妈妈的手,扯着她走。哑巴妈妈刚开始挣扎着不乐意去婶子家住,菊花比划着说:“去吧,要不,冻死!”

哑巴妈妈这才屈服了,眼神温柔下来,嘴里嘟噜着:“不想…去……不……”菊花拉死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穿过废墟上的残砖碎瓦,跌跌撞撞地抹黑走到原来的屋后。后排大街上住着婶子家。她感觉人间实在太悲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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