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矢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般若

又下雨了。

她低头摆弄着盆里的炭火。

在岭南,一年四季都是不用烧炭的,这里总是四季如春,除了……有些湿热。

她总觉得,每个岭南人的身体里都充满了水分,连带着他们呼出的气都是软绵绵的,像是北方人在寒冬里吐出肉眼可见的水汽。

“三、二、一!”她精准地揭开壶盖,在第一个气泡浮出水面之前,这时候才有氤氲的热气弥漫上来。老茶饕往往喜欢用精致的茶匙取茶,抖来抖去选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山,她就直接掰了一小块茶饼丢进沸水里,然后重新盖上壶盖,熟练地像是一掂东西就知道斤两的小贩。

当然很熟了。

壶是她自己烧制的,水是她自己添的,就连茶饼,也是她自己揉制的。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她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多到她自己都想不起来理由。

每年烧制一个新的陶壶,揉制十块新的茶饼。自己喝掉三块,余下的七块密封窖藏起来。

她身后的搁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壶,东式、西式、圆肚、方肚、侧把手、上提携……应有尽有。从一开始的粗工到现在的精釉,这些陶壶见证了一个小小的手艺人的小小进步。

搁架的背面是照不到光的,下面还要用薄薄的炭火供着,没办法,岭南实在是湿气太重了。这里窖藏着很多很多的茶饼,老茶饼放进去,新茶饼再放进去,一年又一年,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茶山”。炭火温热着这座小山,柔柔的茶香在整个屋子里弥漫。

她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热热地喝了一口。

“还是尝不出来味道呀!”她咂咂嘴。

喝不出来味道,为什么还要每天都要喝呢?

因为岭南人都喝热茶祛湿?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腿,很光洁,也没有痘印。可是印象中她并没有因为岭南的气候过敏过。

因为喝叶子能减肥?她喝的是生普洱,准确地说是她不会炒熟普洱。可是为什么要把生普洱叫做叶子呢,这不是北方人才这样叫的吗?北方人都不喝普洱的,他们说这是树叶子,没有喝的价值。

“难道我是个北方人吗?”她揉揉发痛的鬓角,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连成串的水珠沿着瓦檐坠落,在水洼里打出更大的声响。

真像是一座囚笼,天地间的雨是铁栅栏,里面关着的是她,她的屋子,她烧的炭火,她的陶壶和她的茶,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那外面呢?栅栏外面又是什么呢?她眯着眼往外看去,除了无尽的雨,还是无尽的雨。天地的尽头也是这样的雨吗?她忽然想站起身走出去,她想看看,雨的外面到底是什么。

在她即将起身的那一刻,她瞥见了桌角的一截绳子。

“雨的外面什么都没有啦!”她象征性地把那截绳子捆在脚腕上,绳子的那一头,连着桌脚。

她又恢复成了岁月静好的模样,静静地饮着茶,呼出肉眼可见的白气。没有味道,但好在温度还是有的。这让她不安的灵魂重新落定,沉浸在某种钝钝的幸福中去。

“阿洛?”有人隔着雨幕喊她。

她歪歪脑袋,看向雨幕中那个逐渐走近的身影,眼神中满是迷茫。

“阿洛,我回来啦!”那人又喊。

岁月静好的天平在一瞬间被打破,她终于站了起来,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茶桌被绳子拴在她的脚踝上,她的身后乒乓作响。


二 禅法

接连的几天雨,太阳终于露头了。远山蒸腾着硕大的雾气,像是天上的云坠下来了。

罗浮拄着拐杖行走在泥路的石块上。

作为里正,罗浮有义务在每次的暴雨之后挨家挨户地巡视。谁的房子塌了,谁家的人失踪了,他都需要向上一级报备。上面会根据情况发放救济或者派人搜救。不过一般都是救不到人的,岭南的雨大得能冲走石头。

他看着前面路上被大雨冲走的踏石叹了一口气,这种小事情报上去上面也不会管呀。他悻悻地回头,准备去叫几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

“罗叔,来巡查呀?”一个小伙子背着刚打的柴站在他对面。

“恩。你这么早就出来打柴啊?”罗浮客气地回着话。

“下雨闲着也是闲着。”小伙子露出一口白牙,“不过罗叔你刚从岭上下来吗?我早上路过的时候看到房子都被冲塌了,不知道有没有埋着人……”

小伙子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年过六旬的里正丢掉了拐杖,他在泥路仅剩的踏石上奔跃,大开大合得像是领兵的将军。


罗浮的心跳得像是快要冲出胸口。

这让他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花是好的,月是圆的,他的心有力地搏击着,火热的血液流遍他的全身。

他一脚踹在门上,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的脚踝竟然折了!冷汗沿着他的额头滑落,他这才想起来,刚才的心跳都只是假象,他已经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老人了。年轻时可以一脚踹开的门,现在对他来说如同铁壁铜墙。

他忍着剧痛,掂起木门门板的一角,用力地向上抬着。许久之后,门杵艰难地从门洞中滑落出来,他终于没有了力气,厚重的门板向前倒去。轰然巨响中,他得以抬起疲倦的眼皮,空荡荡的院子里——

趴着一具尸体。

她穿着大红的衣裳,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整个脸埋在土里,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和身体相连,暴露在裙裾之外的苍白脚腕上系着半截绳子……

他默默地捂住脸,“阿洛……”

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终于追了上来,“疯洛……死了?”他的背上还捆着新打的柴。


阿洛的葬礼是在一个少见的晴天,即便如此也没有太多的人出席。毕竟她是个孤寡的老女人,还是个疯子,很多年轻后辈甚至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八仙们坐在坟头的空地上无聊地抽着旱烟,整个人群中只有罗浮神情悲痛。

“都散了吧。”他疲惫地挥挥手。

人们行礼后逐一离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拄着拐杖立在坟前。

他从布囊中取出笔墨,细细地研磨。坟前的木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疯洛之墓”,那个“疯”字实在是有些扎眼。

“至少,在最后写自己的名字。”他看着重新誊写的墓碑。

“他们不记得了,我还记得。”他又笑笑。

“不过,真是个好名字呀,阿洛,和你年轻时一样美。”他抬头看着澄明净澈的天空。


岭南朝阳的坡地上又多了一座新坟,小小的,还没来得及长出野花草木。坟前的墓碑上用隶书写着几个清婉的小字——“黎伊洛之墓”。

黎是黎明的黎,伊是伊人的伊,洛是洛水、洛神的洛。

在黎明的时候,洛水的旁边,遇到洛神一样的——那个人。


三 涅槃

乱世出英雄,刀枪与野马同样在战场上嘶鸣,年轻人的鲜血滋养出骇人的红花,功成与名就,醇酒与美人——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而岭南……岭南是国家的征兵场。

极端的气候养活了一群异常强悍的人,他们在战场上无坚不摧,而尚武鄙文的陋习又让他们极好控制。这里有无数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的将军,也有更多风吹过荒野像芦草一样翻滚摇曳的亡灵。

年轻人翻身上马,他的猎刀在腰间哗哗作响,衬得他愈发神俊不凡。他俯身接过女人递上的行囊挂在腰间,想了想他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把女人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头发,“阿洛,我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在你二十二岁之前都可以选择相信我。”

女人顺从地点点头。

然后他就上马起身了,岭南的泥土湿润到腾不起烟尘,依旧能呛得人眼睛发酸。


罗浮又一次敲开了那扇木门,女人在围裙上擦着手疾步前行。今天是她的二十二岁生日,知道的只有罗浮和那个一去五年不返的浪子。

她是个不爱说话的慢性子,每天都在和屋里的边边角角过日子。她来到岭南的那一年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容貌,和花一样沉默的心。

罗浮不知道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人,轻轻浅浅地走过人世间,只在一个人面前展开笑颜。她的世界里,到底有多少丰富到让人羡慕的过去,才能保持不食烟火?

“你不喝一杯吗?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哎。”罗浮碰碰她的茶杯。她笑着点点头,然后豪饮下一杯生普洱,又把杯底举给他看。

“我说你啊……”罗浮揉揉脑袋,“哪有喝茶还要这样的……”

女人轻浅地抿起唇角,这已经是她在“外人”面前最大的“笑容”了。

“还要等他吗?”罗浮低头看着杯中的倒影,那个可以用形影相吊来文饰的倒影。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她明明就坐在你面前,她的呼吸就扑打在你的脸颊上,仍能让你觉得千年未见,遍体寒幽。

女人静静地点点头。

“可是你已经二十二岁了……”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也不是个年轻人了。”月华从天窗倾泻而下,浸染着他历年新生的白发,在这里人总是老得很快很快。

女人低着头不看他。

他悻悻地笑着,重新拾起那杯酒,而后是更多的酒,像是要用这些辛辣苦涩的液体灌满某个深渊。

月色在岭南的大地上越铺越冷,冷到乌鹊沉寂,诸神不语。他终于要起身了,能让他感到慰藉的酒被他喝完了。天地的旋转中,他看到女人的重影慌张地迎上他,像是要搀扶着他走出门槛。

“阿洛,原来你也会慌张呀!”嫉妒与欲望之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着,让他觉得终于能够暖和一点,以及想要更暖和一点。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怀中,她的眼睛终于不再是沉静的清水了。而是没有半点颜色的空洞,像是弄丢心爱娃娃的小姑娘,在眼泪流尽后露出最底层的哀伤。

“阿……洛?”他终于意识到他犯下怎样滔天的罪孽了,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扭曲到无法复原的笑。

他连滚带爬地逃出那座房子,阿洛的笑声逐渐扩大,像是最癫狂的食尸鬼。


四 碗莲

苏瑾珏勒马在乌勒尔的草原上。

这片草原的北方是迭剌金帐国的“德令哈”,意思是金色的原野,极北之地少有的一年两耕的黄金之地,这是一片永远不会断绝生机的土地,再北的草原入冬后甚至会被厚雪完全覆盖,数十年都不消融,更别说扒开草皮挖出树根果腹。

这片草原的南方是俁朝大都“应天府”,俁太祖身高超过九尺,他在起兵前曾有功于前朝,被封作戍边侯俁侯。让人哭笑不得的一点是,俁太祖之所以起兵,是因为他觉得如此硕大的封号不应该只放在一个小小的侯爵头上。“硕人俁俁,公庭万舞。”他要用它来冠名一个王朝。

这片草原的西边有一片硕大的盐湖,迭剌人叫它“达布逊湖”,翻译过来就是盐湖的意思。俁朝人也叫它“达布逊湖”。有人说是因为这个湖原本是迭剌人的领土,也有人说是因为这样叫好听一些。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因为没人想用“盐”来称呼这个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盐湖。

盐是命,是黄金,是刚需品,是不能种植,只能开采的“天价”之物。因此,每一包运送到南方的盐袋上,都至少浸润着两个人的鲜血:一名迭剌人的,和一名俁朝人的。

他们无数次刀剑相向,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离那片湖,毕竟没人想吃饭的时候看到碗里一片鲜红。他们总是在远远的地方厮杀,赢的人再去开采,输的人就养精蓄锐。


苏瑾珏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囊,他从里面掏出一颗小小的盐球放入口中。苦涩和香甜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一同涌上他的心头。

他小时候是没有吃过盐的,应天府的盐会在南送的路途中逐渐消失,像是随着逐渐湿润的气候融化在了河水中。在应天府生活的人可以吃上精盐,再往南一点的可以吃上细盐,然后是粗盐。而岭南……能运到岭南的盐只有一种——杂盐。应天府皮革铺子的工人们会用那种低劣的盐给皮草脱水。

吃了会死,不吃也会死,那你是吃,还是不吃?

其实很多人连杂盐也吃不上,普通人家一年四季都是吃辣椒,用“辣味”来代替“咸味”。逢年过节的时候,孩子们才会吃到有“咸味”的饭菜。

那个常年雾气氤氲的终南之地以两样特产闻名于世:辣椒和将军。

最好最辣样数最多的辣椒,最多最猛死的最快的将军。这两种冠绝天下的“特产”以两种冠绝天下的“悲哀”呈现在世人眼前,你甚至无法去辨明它的起始悖点是在哪里。

是最多的“将军”要享受最辣的“辣椒”这种云端之上的高洁,还是最底层的“贱命”只配舔舐最低劣的“生活”这种暗无天日的决绝?


无法想通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那么多有头脑的大人物每天都在抉择吧?苏瑾钰取下背着的角弓,从箭壶里取出一枚羽箭。特制的尾哨在空中划出催人心弦的异响,即便已经提前去掉了箭头,三石制的蛮力依然快准狠地洞穿了远处的木板。

一个柔软的身影应声倒下,枯黄的发色像是草原上暮秋的落叶。

苏瑾钰倒吸一口凉气,女人?不,女孩儿?


五 圆音

“名字?”苏瑾钰拍醒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神迷茫如鹿。

“名字?”苏瑾钰雁翎刀出鞘三寸,逼人的寒气直贴少女的脖颈。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是迷茫了,取而代之的是浓至骨骼的战栗。这也难怪,乌勒尔草原上的雁翎刀,除了不会用来砍柴,大到皇族,小到百姓,说砍就砍了。

“名字?”苏瑾钰终于没有脾气了,刀锋贴紧她干枯的肌肤,隐约能见到极细的血线。

“黎……伊洛。”

“职业?”

“盐贩之女。”

“跟在我的马后。”苏瑾钰收刀上马,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盐贩之女就没得商量了,报备筛选,有姿色的充军妓,没姿色但身体好的去浣衣,两样都不行的,杀。乌勒尔上不养闲人,这是天地间的火炉,要么被蒸煮,要么变成柴火蒸煮别人,总之就是不让人好好活着。

“你双亲呢?”他按住腰间的刀柄,四下瞄视。草原上的天说黑就黑了,刚才还是将暮的西边,已经只剩下一条细小的明线,他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为了便于走私,盐贩一般不会太多人一起集体出动,但也不可能会单独行动,这种荒芜的地方,一个人是走不出去的。一两个兵痞遇上一个小团体盐贩甚至很有可能被反过来杀害。一般来说,这个小团体的职位构建也是十分严谨的,囊括了盐哨、盐采、盐运、盐销,以及最神秘的盐管。

“都死了,今天早上被拖杀。”

苏瑾钰勒停战马,转过来看着她。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在乌勒尔草原上,拖杀甚至算不上一种刑罚,因为所谓的拖杀是根本不用官员进行审判的,也不会转交百夫长以上的将官甄别,更像是一种私刑。

《盐政》规定:贩私盐满两石者,官兵勿会,即时拖杀。

那是一种可以立即执行的残酷手段:把盐贩的双手捆住,用长绳曳于马鞍,纵马狂奔,盐贩的哀嚎和血肉就这么在马蹄后绵延不绝,警示世人。

而实际情况是,巡逻队的官兵不会随身携带一杆大秤,有没有满两石,都是官兵说了算。这也就造成了很多小盐贩会被随意拖杀。

官兵们上前线杀敌,也杀自己家的盐贩,盐贩会杀落单的官兵,也会杀敌国落单的官兵。有盐的要杀没盐的,没盐的也要杀有盐的,杀呀杀呀杀呀,杀到最后再也没人去管对错,只是默默地把刀磨得雪亮。

“我……会死吗?”女人低低地哭泣着。

“你不怕活着吗?”他兜转马头走到她面前,战马的鼻息吹开了她的头发。在这片足以令恶鬼止啼的草原上,为什么你还能哭得出来呢?你早该麻木空洞,像是一块石头。

“只要能活着,我就什么都不怕。”她仰起脑袋,泪痕就那么在她脸颊上一闪滑落,而西方最后的一线光亮,也在这个转瞬即逝的间隔,完全消隐于她黄褐色的瞳孔。

好像刚才还是金黄色的夕阳是一个幻象,这里一直都只有苍茫无际的黑,冷冷,如冰。

“那你就活着吧。”苏瑾钰一夹马腹,他矮身摊手抓起女人丢在马背上,“正好我这个季度轮休,不当班。”

烟尘再次腾起在乌勒尔草原上,男人和女人同乘一匹骏马,在夜色中直奔南下。

在岭南有一个很奇怪的兵制——“造府轮制”,岭南人可以每次应征入伍半年,再休息一个季度。这在历史上都是少有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们是绝世的剑,绝世的剑握久了会反伤自身。俁朝的统治者不希望这群野蛮人能够在边关站稳脚跟,他们集结成群的时候,鹞鹰也不敢盘旋于空。

他必须趁着夜色快速带这个拖油瓶逃离乌勒尔,越往南他们就越安全,宵禁的时候就是杀无赦的时候。


半夜地奔逃,就算人再铁板一块,马也会倒下的。他们在一处土坡的外壁平台上停下暂歇脚步,不能生火,也就没有温热的食物,干硬的馕混合着冷水下去,就是一顿饭。

“如果你不想半夜被冻死的话,就过来吧。”苏瑾钰掀开毛毯的一角,他只有一张行军毛毯,乌勒尔草原的夜晚冷得像冰窟窿。

黎伊洛还是静静地蜷缩在一旁。

刺骨的夜风拂面而过,苏瑾钰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毫无征兆地起身,毫无征兆地将黎伊洛掠入怀中,又毫无征兆地捂住她的嘴。

女人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军痞终于在夜晚暴露出他的兽性,她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可他的双臂像是铁,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能撬动一分。

“寂!”

她听到耳旁传来不可抗拒般的神谕,刚才还在喘着粗气的战马立刻原地卧下,它肚皮上仅剩的一点白毛就这样完全消隐于夜色之中。她忽然明白了,不是这个人要做什么,而是宵禁的巡逻队抵达了!

他们的头顶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三只火把,仿佛鬼魅突然现身,吓得她又是一阵抽动。这次苏瑾钰干脆把她的双腿也圈起来了,他们的四肢交叠,像是两只紧紧缠绕的八爪鱼。头顶上的火把开始晃动,洒下伴有火苗的浓烈棕油。那些棕油从高空坠落到这块小小的平台上,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火苗,像是夜空中的烟花,灿灿。

一颗烟花带着妖艳的弧线向她头顶落下,下一刻就要坠入她的眼睛。

“寂!”

耳畔再次传来极低的又不可抗拒的神谕,黎伊洛绝望地闭上眼,丢掉一只眼睛,和丢掉一条命,乌勒尔草原上没人会不选择前者。就在这时,一双手覆上了她的眼睛,军人特有的常年握刀的手,粗劣的手茧像是树皮。

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透过那只手指尖的缝隙,她看到了绝世的烟花。皮肉灼烧的气味沿着她的鼻腔进入脑内,甚至盖过了棕油的气味。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滑落,把这个魔鬼般的世界渲染得更加流光溢彩。

那可是燃烧的棕油啊,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仿佛只是有一滴水落在手背。


到底是一刻钟,还是两刻钟?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人的时间观念都会被无限拉长,仿佛千年万年世界终结。悄无声息的火把终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只一直覆在她眼睛上手终于拿了下去。

宵禁巡逻队的马蹄都包裹着消音布,即使纵马狂奔,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声响,如果不是他们处在下风口,苏瑾钰无意间嗅到了战马的气味,他们可能早已是刀下亡魂。其实只要提前把她交出去,也不用受这样的苦吧?

“将军……”黎伊洛呆呆地晃动着身旁的人,他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疼晕了。

“将军?”苏瑾钰睁开眼,“我可不是将军。”

“可你的腰带是金色的。”

“岭南出身的士兵都是这种金色的腰带,虽然看着和将军一样,但是中部会刻上一朵龙胆花。”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有这朵花的士兵,治疗的优先级也会靠后,他们说我们……有龙胆之威。”

“将军……”黎伊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明明烈火灼烧都没让这个男人触动分毫,此刻这句话说出口,竟让他有些黯然神伤。

“睡吧,天一亮还要赶路呢。”他终究不是铁人,半夜的奔袭,紧绷的神经,强忍烈火烧灼的痛楚,他终于昏睡了过去。

月亮钻破乌云探出脑袋,清冷的月光投射在这块小小的平台上,仿佛无尘之地。年轻的军人睡容肃穆,像是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那根金腰带是如此的耀眼,那是搏杀时最喜闻乐见的颜色,他们在战场上仿若神魔;那又是战后最讨厌看到的颜色,他们被丢弃的时候命比纸薄。

她轻轻地抚摸着腰带上那朵龙胆花,明明是大师精磨细致的纹路,却割得她满手是血。

“将军……”她喃喃地,如同梦呓。


六 步他

“邗越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

这是我在邗越街上疯玩跟李家小子学会的新歌,晚饭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唱给阿爹听,但阿爹先是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了。我不安地看向阿娘,阿娘笑着摸摸我的头交代我慢些吃就也跟着去了。一时间整个饭桌只剩下我一个人端坐,手脚冰凉。

那时候我还是个八岁的孩童,只是觉得像是被遗弃了那样惴惴不安。我偷偷地跟到厢房门口,借着灯影看见阿娘正在给阿爹脱靴,而阿爹直愣愣地看着横梁。

“这可不是小孩子能编出来的歌呀。”

“别东想西想了,你又不是县太老爷。”

“今天张老三闹到衙门,说那条驰道埋了他三分地,结果被县令打了二十板子,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你只是漕运衙门的一个小吏,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早点歇息吧。”

“你就当我是自言自语吧……这邗越的驰道越修越多,是为了从岭南运兵吧。老百姓的地说征就征了,自家里没饭吃不说,还要把人送到前线。上头这些人编的这些歌不就是在粉饰骷髅吗?前些年修运河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编了歌?小丫头那时候还不记事,她的三伯就是被抓了壮丁,要不是我也在衙门里供职,怕是连尸体都收不回来。”

“好啦好啦,老头子,都过去了。”阿娘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睡吧睡吧。”

躲在门外的我全然听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看着不远处的阿爹躺在床上睁大着眼,像是一条涸死的鳙鱼。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学过哪一首歌。甚至为了不再重复那天的场景,我平日里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地。尽管我还是不太懂,但是我懂一点,那就是父亲的难过。


然而变故还是在两年后发生了。

应天府派出按察使巡查四方,至邗越,观驰道水路良甚,圣慰而赏。翌日,复南下,行五十二里,驰道中断,路不能行,夹树萎靡。遂归,立斩县令,漕运使二人,其余诸官至吏四十二人,皆杖责三十,连坐黜免。

那些府兵冲进来抄家的时候,阿爹正趴在床头,眼神呆滞,像是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阿爹并无闲钱置办私田,阿娘归省求救无果,变卖了所有嫁妆。我记得那是一个连绵的梅雨时节,家变成了漏雨的茅屋,母亲每天忙前忙后撅来一些野菜充饥,一家人食不果腹。

据说,那条驰道是张老三和其他一些同样被占了耕地的民夫挖断的,路边的槐柳则是浇透了石灰水……我不禁想两年前的报应终于来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戾烈,要两条人命和四十二口人的家。

一个月后,雨终于停了下来,远山蒸腾着巨大的云雾。阿爹终于能够起身行走了,只是消瘦得厉害,也越发地沉默寡言。

晚饭的时候,说是晚饭,只是一锅清水里煮着别人不要的老笋皮,撒些盐多煮一会儿,阿娘说是肉皮的味道。我舔了舔嘴,想象着它的味道。

这时候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走了进来,他仿佛全身都蒙在黑雾里,只留下一双狭长的眼睛,像是猛隼的嘴鞘。我吓得根本动不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他甚至比那些冲进来的府兵还要可怕,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和血腥。

他瞥了我一眼后望向阿爹:“黎漕运,前些年的生意,现在可以接受了吗?”

我看见阿爹颤颤巍巍地起身,颤颤巍巍地握紧他伸来的手,仿佛这一瞬间起了风,吹来北方的寒流、黄沙和骨血。

我的父亲,前俁朝邗越十九路漕司判官,落草为寇,成了私盐贩子的一员。

我不知道正直的父亲是如何接受这个转变的,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但是我想,可能当一个人被逼得活不下去的时候,那么谁让他能活下去,谁就是正直的吧。


七 沙罗

凡蜀中石山去河不远者,多可造井取盐。盐井周圆不过数寸,其上口一小盂覆之有余,深必十丈以外乃得卤信,故造井功费甚难……其器冶铁锥,如碓嘴形,其尖使极刚利,向石山舂凿成孔……大抵深者半载,浅者月余,乃得一井成就……

罗浮反复翻看着手中这本名为《天工开物》的古书,这是一本关于农业和手工业的综合性著作。无论北方还是南方的士子都是不会去多看这本书一眼的,他们读春秋大义,尚书中庸为的就是求得功名,出仕封爵。但是作为岭南的读书人,罗浮很明白这是一本何等重要的书,所谓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的。人只有吃饭才能活着,人只有活着才能读书。他很想告诉整个岭南的人,都该读一读这本书,可是他做不到。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里正,管辖着这个小小的村子。

“嘿咻——嘿咻——起!”

“嘿咻——嘿咻——落!”

“深者半载,潜者月余……么?”罗浮疲惫地揉揉眼,自从这个碗盆大小的洞打下开始,已经快接近两年了,别说卤水了,就连水都没打上来过。难道岭南真的产不出自己的盐吗?

“老罗老罗,阿钰儿来信了!”徐婶子把一枚信封放到他手中。

他的手微微一颤,像是封信烫到他的手了,他又想到那个月夜。摩挲着泛黄的牛皮纸,他犹豫了片刻:“大家停一停,今天天也热,就到这儿吧。”

远处精壮的汉子们停下来,拿着瓢去舀大缸里的水喝。高达百米的天车静静地伫立在他们头顶,绳索在风中摇晃着。


时隔两年,罗浮又一次喝起了酒。他很怕去拆那封信,无论信中写的是什么,他都不想看。可村里只有他一个人识字,阿钰儿的家里住着的还是个“疯洛”。他的心又一次刺痛起来,痛苦宛若实质般在他的眼角跳动。

阿钰儿是苏瑾钰的小名,他和罗浮一般年纪,小时候还是一起爬山摸鸟蛋的玩伴。阿钰儿从小就长得人高马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有时候他带罗浮出去玩,走到最后罗浮已经走不动了,阿钰儿就把他背回家。

这样的日子也就持续到启蒙前。阿钰儿的家里很穷,爹娘都是伐木的,他们把伐好的木材通过山坡滚下去,又顺着河沟运到镇上,卖给那些更有钱的人家。罗浮的家里有点小钱,于是他就被送到镇上的私塾读书。于是,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乡里举贤,罗浮得了个里正回到村里,这时候阿钰儿又跟着征兵去了。

他们的交际好像都集中在小时候,越长大,越是像两个世界的人。

“那你又为什么要带她回来呢?”罗浮又灌下去一口酒。

他记得那个朦胧的午后。他午睡刚起,一阵不同于驮马的马蹄声响彻在乡间小路上,挎刀披甲的阿钰儿随着马背一起一伏。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拱手而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这还是他就任里正后第一次见到阿钰儿,他从战场上回来也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有一堆别离后又相聚的话想要对阿钰儿说,阿钰儿果然勒马在村口停下。随着他洒然从马背上一跃,他身后的马匹上施施然坐着一个小人儿,枯黄的发色,纤弱的骨骼,但是淡淡的笑意又让人觉得她生机勃勃。

阿钰儿伸出手臂,那个小人儿就顺从地跳了下来。她的裙裾被风吹散了,打在罗浮的额头上,痒痒的,他闻到某种江南水乡的柔丽,像是书里那些佳人的故事都在眼前重现了。

后面阿钰儿又和他说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只是静静地想,那个小人儿不应该属于这里。这里是杂草丛生,山势险峻的极恶之地,只会日复一日地败坏她的灵秀。


前铺后垫地想着这么多,他也差不多有五分醉了。总不能一直逃避吧,他终于拆开了那封信。短短几个字让他如遭雷击,阿钰儿——阵亡了!他抚摸着末尾那个用鲜血印成的龙胆花纹,一切的感情都在这一刻变成了痛楚。他靠在椅背上,泪如雨下。


第二天的井口,汉子们仍在井口劳作着。只是一开始的信心满满都变成了心灰意冷,他们想挖到盐,但是现实是他们只能挖到石头。天空灰蒙蒙的,渐渐飘起了雨点。罗浮叫停了进度,“徐婶子,严小鬼,麻烦你们把村里能动的人都叫过来吧,咱们开个会。”

村是小村,路是近路,乡里乡亲的都很快聚集到了盐井旁,天色比刚才又暗了一分,看来是要下大暴雨了。作为里正,又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村民们对他的召集都是很积极。

罗浮把那封信举起来,“阿钰儿死了。”

人们都低下头静默不语。

罗浮又拆开那封信,举得高高的,“这个花叫龙胆花,这朵花刻在阿钰儿的金腰带上,我想这个应该是阿钰儿用自己的血印上去的。”

“大家天天种地,对外面的世界知道的少,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最北边的迭剌要让我们最南边的岭南人去打,就是因为我们有‘龙胆之威’吗?难道江南的鱼米乡养不出来更壮的士兵吗?”

雨唰唰唰地下了起来,浇在每个岭南人的心上。

“不,这都是因为我们岭南人的命贱!我们没有盐,我们吃不起饭。那些当大官的为什么就没有我们岭南的?因为我们吃饭都吃不起,怎么读得起书!”

“这个盐井我们砸了两年!两年了!连滴水都没有!可我们岭南人的命贱了多少年?二十年还是二百年?”

罗浮扔掉那封信,跳进泥水里,猛地一绞轮盘,“愚公说要让子子孙孙都冲上去移山,那我就要让我的子子孙孙都在岭南凿盐!”

可是那厚重的轮盘哪里是他一个读书人能绞得动的,人们相视一笑,急着回家收衣服的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人挤人地把手放在那个轮盘上。

“嘿咻——嘿咻——起!”

“嘿咻——嘿咻——落!”

今天的岭南,呼声震天。

罗浮跟着口号一同操作罗盘,远处他扔在地上的那封信已经不见了,一袭红衣慢慢消失在这群热闹的人身边,向着青草更青处蔓延。


后记

神取九天之星,引力作弓,是为终焉之矢。那是彗星坠落,杀灭大地的一击。

这是一个配角都谈不上的故事,他们是构成世界的边边角角。

故事线有些跳脱,充满插叙和留白,因为我也不知道在那时到底该发生些什么好。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在必要的时间和地点必定发生,故事丰满人,人又充满故事。



采盐图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029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95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57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35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50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50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06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47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07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36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83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42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64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7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4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01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66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