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十一、君应老(下)
后悔?想起几个月前的话,米罗就追悔莫及。知味楼的那次会面之后,没多久他就上京城无尘居找卡妙,结果他将无尘居翻了遍,除了一些金银玉器,就只找到了一张字笺,上面写着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江湖弟子江湖老,故园清露秋来早。萧瑟风,悄隐黄昏后。扶栏新雨坠,卧亭看取一川烟云好。
当时他一看到,就气得直跺脚,将那张字笺揉成一团。他真后悔啊,悔不该轻易放卡妙走了,让他写下那些无头无脑的句子来跟他捉迷藏。那个名动江湖的赏金猎人——公子,消失了,来无尘居找他的人,只见到一座人去楼空的屋子。这几个月,他四处打听,就是找不到一丝卡妙的踪迹。
米罗念着卡妙留的话,知道那是有所指,却怎么也想不透那里面的玄机。“卡妙,要是给我逮到你,我一定要你好看!”米罗仰天长吼,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咽下最后一口酒菜。
也许人生气的时候,特别倒霉,米罗吃完饭一向外走,就踢到了门槛。他捂着脚跳:“倒霉地方,下回再不来了。”“师父——”他的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米罗惊愕地回头,果然看到那个倒霉孩子,跑着向他扑过来。
意识到麻烦来了,米罗也顾不得脚痛,运足真气就打算施展轻功逃走。哪知他刚才抬脚,脚下一紧,再迈不开步子。“师父,省省力气。上次被你跑了,我早就准备好了。”少年手里牵着一条粗绳,另一头正好套在米罗的脚上。
米罗一个头成了两个大,再高的武功和计谋都飞到九霄云外,只挤出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时说的话:“你别过来,过来我咬你。”少年嬉皮笑脸,一面走向米罗一面说:“做师父的咬徒弟,徒弟受着就是。”
“我浑身是毒,咬一口你就死了。”
少年已经将胳膊伸到了米罗面前:“师父,你咬吧。我不怕的,就算是中毒,去找那个冷冷的神医,绝对死不了。”米罗禁不住在心底哀号:天啊,没留住卡妙有什么好后悔的,跟这臭小子认识才是这辈子都该后悔的事情。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师父,你不咬了吗?”少年还伸着手。米罗突然灵光一闪,抓着少年的手急急问:“冷冷的神医?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少年盯着突然变得急切激动的米罗,不解地说:“就是兰亭镇的神医,穿旧旧的衣服,比师父你还寒酸。长得嘛,就一个俊字,比师父你俊多了。”
米罗一点也不在意少年无心的话有多么损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卡妙留下的诗句上:“悄隐,扶栏,卧亭……连起来是隐兰亭!这卡妙,什么人啊,又不藏头又不藏尾。”想通了卡妙留的谜题,米罗高兴得合不拢嘴,狠狠拍了拍少年:“好徒弟,好徒弟!”
少年大喜过望,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徒儿拜见师父。”米罗笑眯眯道:“好徒儿,师父要去办要紧事,赶紧松开绳子。”少年解开套在米罗脚上的绳子,也笑眯眯道:“师父早去早回。还有,要是师父一去不回不来找徒儿,徒儿也会有办法找到师父的。”
米罗脊背一阵发凉,只有一种感觉——猎人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他一时忘形,往后的日子都得跟这个臭小子一起?“老天爷,你确定我没有得罪你?”米罗呻吟着,认准道路向兰亭镇去。
到了兰亭,米罗只说了找神医,便有好几个人自告奋勇带路。站在那间简陋的茅舍外,米罗大声喝呼:“卡妙,你留的谜题我破了,还不出来迎接我。”
门开了,卡妙还是那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神情。“吵什么。”说话的人还是冷清的语调,但他面上渐渐浮出似笑非笑的笑容,分明就是在笑米罗过了这么久才想出来,还好意思得意。
米罗摸出两根银针,甩手就打向卡妙:“叫你写那些弯弯绕饶的东西,叫你笑!”
这原本只是无伤大雅的举动,以卡妙的功夫轻轻巧巧就能避开,可是,卡妙一点也不闪避,任由那两根银针打到身上。米罗气急败坏冲上去,骈指急点卡妙胸前要穴,护住他的心脉,喂他吃了解毒丹,再用铁石吸出银针,训斥道:“你不要命了啊,我的针上都有剧毒,你就怎么就不避开!”
卡妙指了指屋里,轻声说:“你看。”米罗这才看到,那茅舍里放了几个大架子,晾了各种草药。“我知道你做了大夫,可这个跟你不避开银针有什么关系啊?”米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卡妙缓缓道:“我不会再与人动武。”
“就算你改行退隐江湖,不与人动武,可是,有危险的时候,你还是要用武功避开嘛。”
“积福呢,用武功闪避危险,也算是破戒。”
“好好的积什么福!又没病又没灾,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的解毒丹,没我的效力好。”
“什么?”米罗完全想不到,卡妙会冒出一句跟他问题不相干的话来,“我是问你现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信自己试。药在第二个架子的第三层,黄色瓶子。”
“卡妙……”米罗叹气,“我知道你聪慧绝顶,学医才几个月,就能让人叫你神医。可是,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不那么聪明的我,我问你话的时候,不要绕弯子,直接回答我?”
“请你喝茶,我自己制的。”
米罗捧着茶杯,看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水,氤氲雾气袅袅升腾,他的神思就恍惚起来。与修罗约定决斗的日子,就在今天,可他一点也不想去。他曾傲然地告诉修罗,他也是一言九鼎,然而他却不去了。他告诉过卡妙,要一起去决斗,虽然没有听到卡妙的应允,但他知道,卡妙要没有出意外,一定会在决斗之前回来。所以,他要等到卡妙回来。
太阳渐渐西沉,落日的余晖将木质的窗框染成了金色,让那最质朴的原木拥有了最华丽的衣裳,美轮美奂、无以伦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茶早已经凉透,米罗仍然捧在手中坐着,直到此时,他终于确定,卡妙不会再回来。
“卡妙,你还真爱玩,这次又是留下一首乱七八糟诗词的捉迷藏游戏么?”米罗紧紧握着茶杯,浮出自信的笑容,“好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米罗下了决定,第二天离开兰亭,他不打算再去赴太湖之约,既然过了时辰,索性不去,最好以后也避不见面,免得被那别扭的家伙笑。米罗找出卡妙离开那天,木几上飘下的纸笺,再把那首《山花子》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还是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
“玉霰飞空枯叶寒,从容飘堕绿波间。枝上雪光映山色,只堪怜。酒冷杯倾同一醉,不知此世是何年。多少英雄随逝去,欲曙天。”米罗逐字逐句地念,初看这首词时涌起的不详预感,迅速充斥全身。那纸笺上面的墨点,仿佛化成了漫天飞舞的鬼怪,要将他吞噬。这首词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道谜题,更像是对过往和世事的感怀。
米罗很想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卡妙的过去,他一点也不了解,有关卡妙的记忆,都只是从他因为好奇而故意引卡妙来追捕开始。卡妙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及往事,他的出身,他的童年,他从哪里学了一身功夫和令人称羡的各种才艺,这些对米罗来说,都是未知的谜。
米罗此刻才知道,或者就是那些他不了解的过往,才造就了如今的卡妙。卡妙为何会心绪不宁,为何没能在他决斗之前回来,这一切他都要找到卡妙,问个清楚。最后一次跟卡妙在这里见面,卡妙告诉他是为他积福才退出江湖,不再与人动武,那时候他真的相信是这样,可现在,他不敢确定了。
“无论如何,这些疑问,都要找到你才能问出来。”米罗将手中冷茶一饮而尽,面上露出卡妙似的冷冷的笑,“你说是不是,卡妙?”
江湖弟子江湖老,在找了卡妙三年之后,米罗开始明白,这个“江湖老”对于他来说,是他的心,在浪迹江湖的日子里老了。三年间,米罗走遍大江南北,却打听不到一点有关卡妙的消息。那个人,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于是,米罗的心慢慢冷下去,越来越冷,他想,他真的是老了。他常常会起那个麻烦的臭小子。那小子说一定会找到他,但是很奇怪,他竟然再也没有遇见过那臭小子。
世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不想遇到的时候,偏偏遇上了;想要重逢的时候,偏偏见不到。
又过了两年,江湖上少了一个叫“侠盗”的人,多了一个身着旧衣,背着一口棕红色小箱子的大夫。那大夫四处流浪,足迹甚至远到塞北大漠和南荒海岛,治好了很多人的病。那些被他治过病的人,都知道他不仅医术出众,而且心怀慈悲,从不收取诊金,还会赠药给那些穷苦的人。受过他恩惠的人,都问他的姓名,要在家里立长生牌位,为他祈福。他告诉那些人,他的名字叫卡妙。那些人并不知道,这名字其实不是他的真名,他真正的名字叫米罗。
没有人知道米罗这么做的原因,甚至连米罗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最初,米罗只是想,冒用了卡妙的名字,只要被他知晓,他就会自己找上来。然而,卡妙从来没有出现过。到了后来,米罗明明知道这么做卡妙也不会现身,他也习惯这么说。
或许就只是为了卡妙曾经说过的两个字:积福。他每救一个人,便为卡妙积了一份福泽。换作从前,他一定是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可随着岁月流逝,他选择相信。
或许就是存了那份相信之心,米罗终于探听到了关于卡妙的消息。与卡妙别后的第六年,江湖上崛起了两个少年,常年一身劲装,使的功夫正是寒冰心诀。米罗找到那两个少年,向他们打听卡妙的下落,可那两个少年却摇头说不知道。
“我叫冰河,他叫艾尔扎克,六年前,我们遇到了师父。那时,我摔下山崖受了伤,师父刚好经过,就为我治伤。师父治好我之后,竟然告诉我们,说我们是练习寒冰心诀的上好人选,就将口诀传给了我们,又留下了一本飘絮掌的武功秘籍,让我们勤加练习。”叫冰河的少年,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师父说了这些,就走了。从此以后,我们也没有再见过师父。”叫艾尔扎克的少年补充说道,“我记得,那时师父的气色好像不是很好,似乎有病在身,而且他行色匆匆,像是有急事要办。”
米罗忙问他们是在何时何地遇到卡妙,只听那叫艾尔扎克的少年回答:“七月初一,青州城外。”米罗愕然,这正是他与修罗约斗的前几日,青州也正好在太湖附近,难道是卡妙替他去太湖赴约?米罗很快摇头,不可能的,他说不会再与人动武,自然不会帮他赴约。可他为什么会在哪里出现?
米罗日夜兼程去了青州,由青州一路去太湖,但是他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只看到一些奇怪的石头,凌乱在堆在湖边。时隔多年,即便当年曾发生什么,也被冲刷得没了痕迹。
米罗失望而回,仍旧四处流浪赠药救人,他觉得,自己忘了想忘的一切。他告诉自己,他已经想透了、参悟了:很多事是强求不来,越强求,就越失望。万事只能随缘,缘起缘灭,总不由人,到得最后,唯有罢了。
于是,米罗自己写了一首《山花子》给自己,时常诵念——
“……前缘如水月,莫思量……”
然而,每当雪花飘飞的冬天,米罗便去江南。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江南细细的雪,单纯地喜欢知味楼的清茶。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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