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村从前是个桃花源一般的小村子,依山傍水,田连阡陌,世代以耕作为业。村子里头有个习俗,凡盖房子,必前傍水后靠山。门前傍水是以水为财,取钱财源源不断之意,屋后靠山是寻其依傍,取其靠山之意。房子靠不了水边的人家,便在屋前挖一个小鱼塘。屋后没有山的人家,便靠一处小山坡,在山坡上种满荔枝树。是以该村满是荔枝树林,七八月一到便满村满山挂满了红果,于是称之为荔枝村。
荔枝村的人很是勤劳,开山辟田,种植果树,一年到头都在勤勤恳恳地劳作,断没有懒惰的人。只是村子依旧穷的很,那土壤并不肥沃,除了荔枝特别好收成外,种的稻谷蔬菜都只能将将饱腹。所以肥料和农药传进村子的时候,人人都乐疯了。可是又不知该怎么用,于是运气好的用对了量挣了钱,运气不好的则丢了地。挣了钱的人家,忙不迭地盖起两层的小楼来,在一片瓦房之中,显得格外的精神。于是人人都指望着种田发财。原本就是以种田为生计,现下更是努力耕作。被农药糟蹋了农田的,有的出去做点小买卖,有的读书考进了城市吃皇粮,攒了点小钱,拿回来给村子。后来,便有更多人家盖起了两三层的小楼,把鱼塘填了,划一个大院子,前头种菜种果树,后头养鸡养鹅鸭,砌起了围墙,作一栋别墅的模样。这样的小村子,看上去又休闲又舒适,漂漂亮亮的,倒像个小田园。
荔枝村在快速发展的同时,外面的世界也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的边缘,一下子扩大到山边。荔枝村外头建起了荔枝山公园,建起了荔枝植物园,建起了荔枝公交站,建起了荔枝商贸城,建起了荔枝娱乐街……
听说村头要建地铁了,村里头要拆迁了。听说拆迁的补给可高了。市里头那些拆迁的村子,一个两个发了大财呢!种地啊,哪里比得上种房子呢!于是村民们吭哧吭哧地拆起自家的小别墅来,拆完了又把后头的荔枝树林全伐光了,伐光了又把前头的农田给填平了,填平了又占尽院子里头的旮旯角儿,占尽了又向外头的马路扩张一点两点儿来起房子。因是占尽犄角,所以房子皆起得奇形怪状,像个张牙舞爪的大怪物,向各处倾斜。限了六七层的房子,墙面一律不贴瓷。墙面贴瓷贵且不耐用,拆迁的时候还不是得敲碎了?于是那些糊了水泥墙的还算是不透风,灰蒙蒙地像个坟墓。那些连水泥都未糊的红砖墙面,那风一缕一缕地进,一缕一缕地出,活像个家徒四壁的现代新演绎。左邻右舍之间,都是一线天,竟不能容一人通过。院子大门都拆掉了,房子直接贴着马路,围墙也不必了,一楼门面还可以作商铺。那么从哪里进房子呢?马路呀。还得是侧面一条不甚重要的马路,开个不起眼的小门,经过一个窄长的通道,七弯八拐来到楼梯间,再往上走,还得走到顶层,才算回了家。门势必要修得小小一扇,方不挡一楼铺面,不然指不定又少了一月千把来块的收入。进出的通道和楼梯都势必要窄窄的一条道儿,方能使得建筑面积,哦不,是租房面积最大利益化。一楼商铺,二至五楼出租,六楼顶着烈日,极少人愿租,是以势必要自己入住才最是划算。是了,起房子的时候,自家住哪儿呢?在马路边儿搭一间小铁皮屋,既能住人,又能看守工地上的建材,岂不一举两得。拆旧房子时掉下来的砖,拾掇拾掇还能再用。打的地基,简简单单一米五的深度便足够了,也不用承台——十年八年就要拆迁了,哪里用得着建这么牢固呢!
于是轰隆隆一座楼塌了,幸而无人伤亡。那原是从院子角落里头向外飘出去的一角飘台,许是向外飘得太夸张,于是不堪重负,塌了。这下该消停了吧?没呢。那户人家当即请村委们坐了一桌喝酒吃饭,客客气气地给迎进来,亲亲热热地给送出去了。不过是塌了座小楼,多大的事儿啊!
建房大业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全家老小都出动了。勤劳的农民不分男女老少,一样能干。老人家搬砖运泥,年轻人搭棚砌墙。那些个窝在家里头各怀心思的兄弟姐妹们头一次这么团结,一人出点儿钱,嚷嚷着说是合资入股。几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蹲在工地边上挖土:“我要挖井桩,挖一个两米深的……”咚地一下栽坑里头了,摔了个狗啃泥。
于是贫穷落后的一个农村,登时变成了一个抬头不见天,低头不见地的大楼盘。那些个张大嫂王二叔去到别的村子走亲戚的时候,都喜欢以鄙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地,神神秘秘地说一句:“你看你们还穷吧,种地发不了大财的,我们村啊,都种房子呢!”种房子的荔枝村于是渐渐扬名了。村长乐呵乐呵的,说,咱们是第一个跟城市接轨,换的这个新面貌,可是远近几条村子都没有的呢。大家于是都说,咱们这是走的现代化进程!
十年八年过去了,地铁是开通了,可是特特儿地绕过了这条村。村子是预备着拆迁了,可是那些个灰头土脸的房子一律按违章建筑办,别说不赔钱,还得自己贴钱拆。村民们傻眼了。这,这可怎么办!
村头的李大娘是个破落户,守着她的房子成了钉子户。她愤而勇起,爬到自家高高的七楼楼顶,“没有五百万,我坚决不允许拆!不然我就跳下去!”
果然,村委急了,公安也急了。她于是颇为自得地站了三天,站到投资方终于忍不住松口:“您好好地下来,五百万……”
李大娘得意洋洋地望着底下的人,等着投资方即将出口的承诺。她看见投资方的脸色,扬了扬头,站得更前了些,把身板儿挺得笔直。一阵微风吹来,她晃了两下,掉下去了。
投资方惊骇地撤资走人了,城管村委们被换了一批人。村子里头慌了,这下可真正是断了发财路了!没人敢来租房子了,赖以生存的农田、果林全填了伐了来起房子。这最大的依仗没了,他们靠什么吃饭?
老人们不解长叹,房子是根本啊根本,怎么现在房子没用了呢?年轻人被别人嗤笑着说,种房子种的一无所有啊,他们失望地离开了村子,出外打工。肖想多年的发财梦一夜梦碎,留下一地狼藉。
邻村的人都爱笑着说,种地是靠天吃饭,说没就没,种房子还不是一样说没就没。你看这荔枝村,种的什么结果?
也有的人出来打抱不平,农村里头除了种地种房子还能干啥子?荔枝村是被坏了时运啊。种房子靠时运吃饭,时运好了,能发大财呢!
但荔枝村还是渐渐空置下来了,老的一辈渐渐没了,新的一辈都出走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周围的野草疯长起来了,只有那一栋挨着一栋的灰色的房子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座座空立的坟墓,数不清的风穿来又穿过。那一格一格小小的窗户,像无数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周围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