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以为陕西的黄土高原是单调的,黄的是土,灰的是山,沟壑纵横处偶有几株瘦树,也显出一副挣扎的模样。
直到三十三年前那个春日的清晨,我背着行囊独自走进黄龙山,才知陕西竟藏着这样一块翠玉,温润地缀在高原的腰带上。而今,我的鬓角已染霜雪,却仍时常被这片绿色震撼得热泪盈眶。
记得初来时,车过韩城,一路向西,山势便逐渐不同了。起初是零星的绿,后来竟连成一片,及至进了黄龙地界,那绿色便如潮水般涌来,不由分说地将人淹没。山是绿的,水是绿的,连空气也染了绿意,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三十三年过去,我仍清晰记得那个清晨,露珠在松针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我深深吸了口气,那清冽的气息瞬间沁入骨髓,从此便再未离开。
黄龙山的绿与众不同。它不是江南那种水润润的绿,也不似北方常见的灰绿色,而是一种饱满的、近乎嚣张的绿。松柏的墨绿,白桦的嫩绿,橡树的油绿,交织在一起,在阳光下变幻着深浅。雨后是最美的,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亮,仿佛能滴下水来。山风过处,林涛起伏,绿浪翻滚,我常常看得痴了,忘记手中的巡山笔记。
“这里为什么这么绿?”常有游客这样问我。我便指着地形图解释:黄龙山地处黄河与洛河之间,海拔又高,竟得了天时地利,将四面八方的水汽都聚了来。夏日里,山外热浪滚滚,山中却清凉如水。“这空气干净得不像话!”我让他们深深呼吸,“负氧离子含量是西安城里的二十倍。”新来的游客往往要“醉氧”,头晕乎乎的,像喝了新酿的蜂蜜酒,过两天才能适应。
难怪有人在网上发了这么一个段子:
西安帅哥到黄龙县来旅游,一下车来了个深呼吸,“我的妈呀,空气太新鲜了,质量太好了!”不料,身体一下承受不了这么干净的环境,醉氧,当场中毒反应发作晕了过去。120急救车及时赶到问:“病人从哪来的?”有人答到:“西安滴!”急救员“嗯!”了一声,将氧气筒的软管拔下,接到汽车排气管上,让他深吸了几口。他慢慢醒来轻轻说到:“这才是家的味道......”段子归段子,笑话归笑话,但也从某个角度说明了黄龙山的空气有多好。
我当护林员的第十三年,遇到了来自上海的一家人。小女孩有严重的哮喘,医生建议他们找个空气好的地方疗养。我带着他们住进了山腰的木屋,每日清晨陪他们在林中散步。说来也怪,不出半月,小女孩的咳嗽竟好了大半。临走时,她父亲握着我的手说:“这里哪是什么氧吧,分明是天然医院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了特别的意义。
晨起推窗成了我最爱的时刻,雾气还未散尽,远处的山峦如黛,近处的树木却已醒了过来,抖擞着精神。阳光透过薄雾,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绿色便有了层次,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我的工作就是巡护这片绿色,记录树木的生长情况,劝阻不文明的游园行为。看似单调,却日日有新发现。
正午巡山时,烈日当空,林中却阴凉宜人。松针铺就的地毯软绵绵的,踩上去悄无声息。偶有松鼠蹿过,搅动一地的光影,转瞬又归于平静。我熟悉每一片林子的脾气:东坡的松树长得挺拔,西沟的白桦格外秀气,南麓的橡树最是茂盛。它们就像我的老朋友,每天都要打个照面才安心。记得去年春天,我在南坡发现了一株百年紫椴,树冠如巨伞般张开,树皮上刻着民国年间的标记,那一刻的惊喜,不亚于寻得珍宝。
傍晚下山最是动人,夕阳给每片叶子镀上金边,整座山仿佛燃烧起来,却又透着清凉。我常坐在半山腰的观景台上歇脚,看晚霞变幻。有时会遇到迷路的游客,便领他们走捷径下山,顺道讲讲山里的故事。“这泉水能喝吗?”他们指着溪流问。“当然!”我俯身掬一捧饮下,“比瓶装水还甜。”他们学着我的样子喝水,个个露出惊喜的表情。三十三年了,我仍记得每一处泉眼的位置,知道哪里的水最甘甜。
山里的夜静得出奇。天幕低垂,星星又大又亮,银河清晰可见。我躺在小木屋的床上,听着窗外的松涛,闻着木头的清香,连梦都是绿色的。偶尔会有好奇的游客敲门,问能否一起看星星。我便搬出两张躺椅,教他们认北斗、找银河。城里来的孩子总是最兴奋,指着天空大呼小叫,他们的父母则感慨:“多少年没看过这么亮的星星了。”这时我总会想起初来时的那个夜晚,满天星斗如同碎钻般闪烁,让我这个城里人第一次读懂了“璀璨”二字的真义。
黄龙山的四季各有韵味。春天,山花烂漫,我带着笔记本记录各种野花的开放时序;夏天,绿荫如盖,我在最清凉的溪流边读书;秋天,层林尽染,我在最佳观景台写生;冬天,银装素裹,我在雪地上辨认动物的足迹。
最难忘的是1998年冬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封山,我与几位被困的游客在管护站度过了七天。我们围着火炉聊天,用积雪煮茶,竟成了至交。开春后,他们特意回来看我,还带来了自家腌的腊肉。如今那腊肉的香味,似乎还萦绕在木屋的房梁间。
山中的物产也格外鲜美。我常在巡山时顺手采些野菜,什么灰灰菜、苦苣菜、蕨菜,简单一炒,便是人间至味。游客们尝了都赞不绝口,我便教他们辨认这些野菜。“这个能吃吗?”他们指着各种植物问。我一一解答,像在传授什么秘方。有位西安来的老太太,学会采蕨菜后,每年春天都要来住上半个月,说是“洗肺又解馋”。去年她九十高龄去世,家人特意来告诉我,说她临终前还念叨着黄龙山的蕨菜饺子。
三十三年过去,我已俨然舍不得离开这里。前两年领导要推荐我去市林业局工作,我婉言谢绝了。局长笑我是“被黄龙山勾住了魂”,我倒觉得是这山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从前在城里,我常失眠、焦虑;如今在山中,倒头就睡,神清气爽。连多年的慢性咽炎也不治而愈。
每逢有新的护林员来报到,我总对他们说:“守护山林不只是巡逻记录,要用心感受黄龙山的灵魂。”我教他们辨认各种树木的年轮,讲述山中的生态平衡,最重要的是教会他们静下心来倾听自然的声音。有位年轻人说:“李师傅,您说起黄龙山的每棵树,就像在介绍自己的家人。”是啊!三十三年的朝夕相处,这里的每片树叶都是我的亲人。
今年春天,我领着一群生态学家考察原始森林。走到神道岭时,云海突然散开,阳光倾泻而下,整座山熠熠生辉。学者们忙着拍照记录,我却湿了眼眶。三十三年了,这美景依然让我心颤。一位老教授问我:“老李,您守护这片山林这么多年,最大的感悟是什么?”我望着远处起伏的林海,轻声回答:“人间有此黄龙山,还觅什么仙境?”
如今,我的小木屋里挂满了这些年的观察笔记:有记录候鸟迁徙的,有描绘植物生长的,有分析气候变化的......每本笔记的扉页都写着一句话:“献给我的黄龙山,生命中的绿色家园。”而我想说,是黄龙山的美,让我看见了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如果您来黄龙山,或许会在某个清晨遇见我——那个在林中漫步的白发老者,时而抚摸树干,时而驻足听鸟。
别客气,跟我来吧,我带您去看最美的风景线,去喝最甜的泉水,去感受最纯净的空气。等您离开时,或许会明白我为何舍不得走,因为黄龙山不仅给了我一份工作,更给了我一个绿色的家园,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三十三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我与黄龙山早已血脉相连。
每当夕阳西下,我站在山巅眺望,看晚霞为群山披上金纱,听松涛在谷底回荡,便觉得这一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