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挑水砍柴”这个题目时,自然而然地想起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那段脍炙人口的唱词“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几十年的时光悄然过去,那现代京剧《红灯记》的唱腔依然耳熟能详,儿时挑水砍柴的往事,透过一圈圈的年轮时常浮现在眼前。我虽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没有早当家,但和那个年代众多小孩一样,以弱小的身躯和力量,在日复一日的平凡家务中,为家庭坚持着一份力所能及的担当,如今回想起来依然触人心弦,内心有着“当回首往事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的自我感动。
我家像老街缺劳力的家庭一样,常年雇人挑水。早先是个男的,叫担宝,他以挑水为生,中等个头,全身黝黑,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每担水五分钱,干旱时,因要起早到较远的地方去挑,涨到一毛;话语不多,常挂在嘴边的是水要省省用,每滴都是钱;常常端起我家灶台上的茶壶,仰头喝下去大半壶,然后用汗巾往嘴一擦,挑起水桶急匆匆走了。后来是个女的,叫金妹,身材矮小,话语更是少得可怜。因为是雇人挑水,我家用水一直很节约。早晨在灶台的汤罐里舀一竹勺热水再掺点凉水洗脸,再用这样的洗脸水洗尿桶、尿壶;晚上依然是一竹勺热水掺点凉水,洗完脸后再用来洗脚,脚桶里的水像墨一样浓稠,我们把用一点点的水来洗脸、洗脚叫“磨墨”,这样的洗脚水再倒进厕所里多卖点粪钱。一担粪水一块钱,许多单位把这样的钱集中起来用于年末职工会餐。
小学三年级时,左邻的发小灯跟着她姐姐去挑水,我对母亲说我也要去挑水,母亲思索了一下说,我们家“好水”还是雇人挑,你就去挑“粗水”吧。那时,人们把煮饭、炒菜的饮用水叫“好水”,把洗碗、洗菜以及生活洗漱用水叫“粗水”,家里也有二个水缸,一个装“好水”,另一个装“粗水”。母亲找出一个闲置的缸洗净用来装“粗水”,家里只有两只大小不一样的水桶,母亲让我将就挑着,还帮我反复调试桶绳,直到适合我的身高;看着母亲洋溢着幸福的忙碌,我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挑水事业坚持到底。
老家的玉琳老街依山而建,东西走向,从统坪顶三岔路口起,逶迤到石门头、大马路、五级岭,经中街、平厝里到下街尾、浦尾,弯弯曲曲约一千二百多米,宛如一条巨蛇,从统坪顶到下街星星点点分布着众多水井,有统坪顶水井、新水井、丁合利水井、油坊里水井、粮站水井、供销社水井、后溪宫水井、三中水井、鹅鼻水井等,一口口的井,源源不断的水,哺育着一代又一代老街的人。
“粗水”的水井大多在房前屋后或田边地头,一般是一米来深、水源浅的小井。我挑“粗水”是到后路一个田边小方水井汲水,从我家后门下几条小阶梯便到,来回不到四百米,手提着水桶就可打到水。我就用那一大一小的水桶开始挑水,小的水桶在前,大的水桶在后,刚挑时因前轻后重不好平衡,水常外溅,还要在半路上歇一肩,但几天后,就顺手了,水不溅,还学会了换肩,一口气就挑回家;有时上阶梯左右晃悠着水桶秀技术,而不让桶里的水外溅,这时还真想有人夸夸我的厉害。每天挑两担的“粗水”,家里用水就不再精打细算了,那时母亲常叹道,要是你奶奶在就好了,能这样用水,她该会是多幸福啊。那时奶奶离开我们有一年左右了。
到了小学四年级,我对母亲说要去挑“好水”,母亲说好啊,从此,我就和左邻的好友灯一起结伴挑水。那时,我们家对面有供销社水井、粮站水井,但那是供单位食堂和内部员工使用的水井,还安了井盖,外人很少去挑水。我们只好舍近求远去“下粮站水井”和后溪宫水井挑水。
“下粮站水井”在后溪的旧粮站里面,是个井口小、井身大的缸型圆井,三米多深;后溪宫水井则是个方井,二米多深,这两个水井没配打水的竹篙。用桶绳打水,水位高时容易;水位低,要用两条桶绳连接起来,打水就要有技巧。甩桶绳的力道要恰到好处,力大了,水桶在水面翻跟斗,还要再甩;力小了,只装半桶水,要再装满就更费劲了。但这些技巧在我们眼里是雕虫小技,很快就学会了。我和灯总是他在前、我在后挑水着回家,还常常在上粮站歇一下,望着他的桶,再瞧瞧我那一大一小的桶,总觉得别扭,还好到了五年级,母亲给我割了一担油着漆的新水桶,还写上我爷爷当年开南货店的商号“永盛”二字。
中午时间或下午放学后挑一二担水,是我们的必修课,虽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也是我们为家里分担一点家务的荣耀,我俩从没说过苦与烦,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挑水中我们慢慢地成长成熟。
冬季枯水期的挑水是个大考验。许多人早晨四五点就去排队挑水,我们贪睡,起不了早,到中午或下午去挑时,水已见底,经常要爬到井底去打水。那时,穿的是解放鞋,鞋头又大又圆,而井壁的石缝小,脚很难插进去,刚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手脚摸索着慢慢下井。“下粮站水井”是个缸状水井,井壁呈弧形状,沿着弯弯的井壁往下爬,全靠手脚的感觉;后溪宫水井虽是个方井,但井壁石头很滑,石缝更小,也不容易下井,还好我们胆大心细,几番摸索、几个回合掌握了“手抓紧、脚踩实”的诀窍后,就轻车熟路、上下自如了,好似练就了“飞檐走壁”之功,洋洋得意地在此大展身手。我们俩轮流下井,一个人下到井底勺水,另一个人负责提水,刚开始水是清的,后勺的水就混沌了,挑回家还要沉淀许久。
有时候,我们也到别处去挑水。统坪顶水井据说含氟高,统坪顶许多人牙齿黑就是此造成的,我们就不去那挑了;三中有二个水井,都在操场边。一个是师生们生活洗漱用的,另一个建了水塔、抽水房,安了井盖,是供给学校食堂的,据说这个井的水含氟量也高。我们去过新水井、油坊里水井挑水,更多的是去鹅鼻水井挑,这是个不深的四角井,虽远点,但水源足、水质好,那些年父亲自酿红酒,就要用这个井的水。1980年9月底,老街装上自来水,刚好在我家门口装个消防栓,经过父亲的协调,接了一根水管到我家,又分一根水管到灯的家,我们成了老街最早安装自来水的家庭。自来水刚装好,十月份我就去福州求学,从此,我家就告别了挑水喝的日子。此后,母亲常说,要是你奶奶还在就好了。
在老街大马路往石门头的上坡地段,是那时柴草的交易处,全街道居民烧火用的木柴、树枝、笀萁草(龙枝草)等都集中在这里,买柴草的人用眼观、手摸来判断柴草的干度、耐烧度,双方讨价还价、过称成交后,卖柴草人便把柴草挑到买家的家里去。
我家因为父亲在粮站工作,每月有供应粗糠(谷皮)的缘故,所以家里以烧粗糠为主,有时买些笀萁草用于起火,在过年过节时才买些木柴。那时我们吃的甘蔗渣、花生壳等都要用来烧火,记得左邻“裕荣”里有个叫“华古佬”的怪老头,他常说,买甘蔗吃最合算,既可裹腹,还会利尿,那时一桶尿可以卖五毛钱,甘蔗渣还可烧火,这叫一举多得。粗糠是供给公社、学校、粮站、供销社、医院等单位的食堂,这些食堂都有两种灶,一个是柴火灶,一个是粗糠灶。粗糠灶一般是一个灶门纵向安二三个锅,主要用来蒸饭、烧汤,灶门有一个用来放粗糠的槽,只要不时往槽里倒粗糠、通粗糠灰即可。家里用粗糠烧火就要有一个人专门拉风箱,不断地给灶窝里铲粗糠,否则火力不旺,还容易熄火,我们姐弟放学后就要帮着烧火,尤其是夏天,一边拉风箱一边烧火热得要命,因此,我们更喜欢家里烧木柴。但烧粗糠可省一笔买柴草钱,是让许多家庭羡慕的事。缺劳力的家庭只能买柴草烧火,有劳力的家庭就自己山上砍柴割草了。
那个年代附近山头除了集体的松树、杉树等无人敢砍,其它的柴草都被人砍光,老街的很多人早上很早出发,走一两个小时到五蒲岭、三十六湾去砍柴,还带着午饭在山上吃,下午四五点才回家。看到那些人汗流浃背挑着一大担柴草从老街走过,我很庆幸自家能烧粗糠,与砍柴相比,烧火那点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时候我经常到后路和发小李同学一起玩。有个小伙伴兵的母亲经常带小孩子们上山砍柴割草,在我的央求下,母亲同意我和他们一起去砍柴割草。有天下午我挑着青天一担竹篮,借了一把竹耙,跟着他们满怀着信心地去鹅鼻后面的蛤蟆座山上耙松树毛,到那一看山上光溜溜的,松树毛稀稀拉拉,应该是前几天刚刚有人耙过,我们只好从山脚下慢慢地往上耙,我是新手不熟练,从山下耙到山顶,一担竹篮只装半担的松树毛,就这样轻飘飘地挑回家。尽管劳动成果不丰硕,但饭量却增加了一倍,姐妹们笑着说,耙那点松树毛,还不够饭钱呢。我吃着饭,心里有诸多的不服与不甘,那是因为山上没松树毛啊。这时母亲说,别小看这一点点松树毛,这可是我们家几十年来第一次自己割回来的草,用来煮饭、煮菜一定很香。母亲的这番话给了我极大的荣誉和鼓励,决心一定要打个漂亮的翻身战,让自己扬眉吐气一把。不多久的一天下午,我手拿一把柴刀,肩上扛着一根借来的枪担,又是满怀信心地跟着他们到鸡心岗附近的山上,原以为是砍柴,结果没柴可砍。割草在劳动课上有干过,我也不算是新手了,但没割几下就腰酸背痛,不断地歇气擦汗,眼看着他们越割越远,脚边是一堆堆的草,我心里一紧张,割得更费劲吃力,脚忙手乱了半天,只割了一点点的草,最后还是兵的母亲帮忙才把我的那点劳动果实扎成一小捆,我只好把那一小捆的草挑在枪担的一头上驮着回家,路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相识的人还笑着说,怎么就割这么一点?羞得我头都不敢抬起来。依然是不丰硕的劳动成果,增加了一倍的饭量,但想到母亲在后路口等我,把那一小捆的草从我肩上接过去,并说,好啊,这次比上次重多了,那份母爱、那份关怀一直温暖着我的心。遗憾的是,后来我再也没去砍柴割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