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侍中封隆之对丞相高欢说:“斛斯椿等如今在京师,必定会构成祸乱。”封隆之与仆射孙腾争着要娶北魏主元修的妹妹平原公主,公主最终嫁给了封隆之,孙腾把封隆之的话泄露给斛斯椿,斛斯椿报告皇帝。封隆之惧怕,逃还乡里,高欢召封隆之到晋阳。正巧孙腾带着兵器进入宫省,擅杀御史,惧怕被治罪,也逃跑投奔高欢。领军娄昭以生病为由辞职,也到晋阳归附高欢。皇帝任命斛斯椿兼领军,撤换都督及河南、关西诸刺史。华山人王鸷在徐州,高欢派大都督邸珍夺了他的钥匙,接管了徐州。建州刺史韩贤,济州刺史蔡俊,都是高欢党羽。皇帝干脆撤销建州,以清除韩贤,又令御史举报蔡俊罪状,以汝阳王元叔昭替代他。高欢上言说:“蔡俊对国家有大功勋,不可解夺他的职务;汝阳王有懿德,应当给他一个更大的州;臣的弟弟高琛,现任定州刺史,可以让他避贤,把定州给汝阳王。”皇帝不听。
五月五日(原文“丙子”日,根据柏杨考证修改),北魏主元修增置宫廷宿卫武士,每厢六百人;又增加宿卫骑兵,每厢二百人。
元修准备讨伐高欢,五月十日,下诏戒严,声称要御驾亲征,讨伐南梁。征发河南诸州兵,在洛阳举行大阅兵,南自洛水,北到邙山,皇帝全副武装,与斛斯椿亲临检阅部队。
六月六日,元修下密诏给丞相高欢,称:“宇文黑獭、贺拔胜颇有异志,所以朕假称南伐,秘密准备;你应该与我相互声援。请将此诏阅后即焚。”
高欢上表,认为:“荆州(贺拔胜)、雍州(宇文泰)将有逆谋,臣如今秘密布署兵马三万,渡过黄河向西,又派恒州刺史库狄干等将兵四万,从来违津渡过黄河,领军将军娄昭等将兵五万,以讨伐荆州,冀州刺史尉景等将山东兵五万、突骑五万以讨伐南梁,全军已经动员戒备,请陛下进一步指示!”
皇帝知道高欢已经察觉他的意图,于是将高欢表章出示给群臣,让他们商议,如何让高欢罢兵。高欢亦集合并州僚佐会议,并再次上表,说:“臣被嬖佞奸臣所离间,让陛下对我猜疑。臣如果胆敢辜负陛下,将身受天殃,断子绝孙。陛下如果相信臣这一片赤心,使干戈不动,那一两个进谗言的佞臣,愿陛下酌情将他们废黜。”
六月十六日,皇帝命大都督源子恭镇守阳胡,汝阳王元暹镇守石济,又任命仪同三司贾显智为济州刺史,率领豫州刺史斛斯元寿向东进军,夺取济州。斛斯元寿,是斛斯椿的弟弟。
蔡俊拒绝交出济州,皇帝更加忿怒,六月二十日,皇帝整理洛阳文武官员会议意见,以答复高欢,并派舍人温子升撰写敕书,赐给高欢说:“朕没有动用一尺长的兵器,就坐为天子,所谓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如果我无缘无故背派高王,计划攻讨之事,我也甘愿身死国灭,断子绝孙,就如同大王您的誓言一样。只是最近担心宇文泰作乱,贺拔胜又响应他,所以动员部队戒严,想要与大王相互声援。不过,如今观察他们的所作所为,发现并没有背叛迹象。至于东南地区不肯顺服,为日已久,如今天下户口减半,不宜穷兵极武。朕既愚昧,不知道您所说的佞人是谁。之前诛杀高乾,岂只是朕一个人的意思!高敖曹跑去大王那里,忽然说他的哥哥死得冤枉,人的耳朵和眼睛,怎么这么容易被欺骗!就像我曾经听说,库狄干告诉大王您:‘本来想要要立一个懦弱者为皇帝,想不到立了一个年长不肯听话的,变得不可驾御。如今只要给我十五天时间,就可把他废黜,改立其他人。’说这种话的,在大王那里,当然是您的忠臣,而不是佞臣!去年封隆之叛变,今年孙腾又逃去您那里,您既不加罪于他们,也不把他们遣返洛阳,谁能不怪大王您呢!大王您如果事君尽诚,何不斩了这二人的首级给我送来!大王虽然启奏说‘西去’,而实际上四道俱进,有的南下洛阳,有的东临江左,说这种话的人自己都不信,听到的人能不起疑心吗!大王如果能心平气和的安坐北方,我这里虽然有百万大军,也终究没有对付你的意思;大王如果举旗南指,我就算没有一匹马,没有一只车轮,也要空手挥拳,和你争个你死我活!朕本来没有什么德行,是大王你自己要立我为帝。百姓无知,或许还真认为我堪当大任。假如我是被其他人所图,那是我的责任,正可彰显朕的罪恶;假如是被大王您所杀,无论被囚受辱,还是粉身碎骨,我都了无遗恨!本望我们能君臣一体,像符信一样密合无间,想不到今日疏远到这个地步!”
华杉曰:
元修和高欢相互都谎话连篇,你知道我在对你撒谎,我也知道你在对我撒谎,但是我们还是相互一本正经的撒谎。在政治上,谎言是一种仪式,就如同祭祀天地的神谕。人类的道德,在私人之间,欺诈是邪恶的小人;在敌我之间,欺诈就是大智大勇的英雄。
元修最后这封给高欢的敕书,可以说是让人叹为观止!我反复读了好多遍,惊叹他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有理有据,大义凛然,把责任全推给高欢。元修剖心挖肺的赌咒发誓,又赤裸裸的发出你死我活的威胁。正应了司马迁评论商纣王的那句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的口才足可以掩饰自己的过错。但是,不管你多么有才,还得靠实力支撑,元修没有这个实力。
高欢立元修,也是为了要立一个长君,以安定国家,否则为什么不找一个小孩子好控制呢?但是,元修不愿意与高欢分享权力,而且不能忍耐,不能等待,这就提前摊牌了。牌一摊开,他手里又没牌,慌不择路,跑去投奔宇文泰,反而死在宇文泰手里。
德和位要相当,元修德不配位,是他自取灭亡。
笔者在本书中多次提到一句话:“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难得可贵;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一切都需要不断获取。”元修把他的天子之位和皇帝的权力看得太理所应当了,而且想要一劳永逸,那就只能自己粉身碎骨。元修在敕书中说:“若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令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这真是一语成谶,最后杀他的是宇文泰,那就是彰显他的罪恶了。
高欢开始时并无篡位之心,就像王夫之说曹操并非一开始就要篡汉自立,都是看形势发展,无可无不可,不能势在必得。元修却反而要势在必得。
凡事不可势在必得,最后得到的人,都不是当初势在必得的人。一开始就势在必得的人,往往死得最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随时要准备妥协。要以人力成事,不懂得妥协,就是自杀,这都是千百年历史反反复复的教训。
另外,要修来福分,不要夺取胜利。表面上是争天下,本质上都是修德行。元修只看到“争”,看不到“修”,没理解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