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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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7月28日,高考放榜后的第五天,在父亲王同山有些刻薄甚至是“恶毒”的咒骂声中,王浥尘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独立自主的决定:南下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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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上午九点钟了,王浥尘还躺在炕上,因为天热,他只在小腹上搭了一条枕巾,身体其他部位都袒露着。
其实他并没在睡觉,早就醒了,只是懒得动,索性一直闭目躺着,思考一些在他看来应该思考的问题,因为他已经是第二次名落孙山了,这实在是伤心又尴尬的事情。
书,显然是没法再去读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有些伤脑筋!
但,父亲王同山的骂声没能让他继续思考下去。
头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透雨,雨后太阳连着暴晒了两天,麦收后已经耕过一遍的地,正好可以翻耕,翻耕后再经太阳晒上一半天,然后打磨平整,墒情就可以保留到秋七八月播种了。
父亲王同山有个习惯,早上天不亮就吆喝着两头毛驴去耕地。用他的话说,早上凉快,少睡点懒觉,早点去早点歇缓,人松活(轻松)驴也松活!所以当别人喝完茶磨磨蹭蹭、慢慢腾腾往地里走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家煮上罐罐茶了,与别人正好相反,但王浥尘知道,父亲的做法更科学。
今天王同山照了旧例,天不亮出去,九点钟就已经赶着驴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尘土和疲乏。两头毛驴是王同山心中的宝贝疙瘩,耕地回来,他自己忍着饥渴,也要先给驴饮水,然后在驴槽里放上鲜嫩的苜蓿草,看着驴放嘴开吃,他才回家拾掇自己:抖落一身的尘土,洗脸、剃须,通常此时老伴儿吴桂花已经将茶炉茶点给他准备好了。他上炕盘腿一坐,先来上一卷老旱烟,猛吸一口直至那口气用尽,才仰头冲着房顶咕咚咕咚喷出去,有兴趣的时候,还会吐出几个圈儿,大圈套着小圈,在烟雾缭绕中,长长地出一口气,开始慢条斯理地煮起茶来!
西北农村喜欢煮罐罐茶,俗称“捣罐子”。
不同于南方人喝功夫茶的细腻和讲究,西北农村人煮罐罐茶,虽然也颇有“功夫”,但却简单、粗犷又不失豪放。煮罐罐茶,着重一个“煮”字,茶叶不必高档,但要经煮,俗称“背罐子”。高档的茶叶只适合泡饮,所以大家通常都选择便宜低档的老粗茶来煮,当然,也有一个尴尬的原因是,大家都买不起高档茶叶。
老粗茶喝久了,再喝高档泡茶,决然寡淡无味。
煮茶的茶炉也极简单粗暴。用红泥掺上一些毛发,捏成一个内径二寸余圆筒状、顶端呈“品”字豁口的炉子,下端抠出一个风门,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把它搁在一个三爪铸铁的火盆底托上便可以用来煮茶。没有底托的,拿个搪瓷脸盆也能凑合使用。烧火的材料通常就是劈柴,将劈柴从豁口插进去,在顶面上横一条硬度比较高的铁棍(通常都是用架子车的辐条做成),将煮茶的陶罐往上一搁,伴着火苗的“哔哔啵啵”声,在烟雾缭绕中就可以享受罐罐茶的美味了!
煮茶的陶罐,圆肚凸嘴,通身黢黑,配上支棱出来的半圆手柄,颇像一只被人捏住双腿竖立起来的“蟋蟀”,当地人管它叫“蛐蛐罐”,颇为传神。这蛐蛐罐直径不过寸许,身高也仅六七公分,空间并不宽敞,再放上茶叶,经过慢慢煎煮后,成茶不过一口耳,但西北人却极是享受这一口一口慢饮细品的乐趣。此时,如果身边有朋友,天南地北谝谝闲川最为得趣;如果是一人独饮,那就畅想一下明天的生活或者规划规划今天要干的农事,亦是惬意自如的。
煮茶,一根捣茶棍儿是绝不可少的。因为茶罐很小,煮茶时水倒的就满,一旦沸腾,极易外潽,捣茶棍儿就十分应景地登场了。捣茶棍儿大约十公分长,当茶开始沸腾的时候,可以用捣茶棍往下压一压、捣一捣,不让它潽出来,这样可以煮得久一些。煮茶的时间由煮茶的人根据自己饮茶的浓淡掌握。茶煮好需要往茶杯里倒的时候,用捣茶棍在罐口斜斜一摁,它就有了过滤的作用,防止茶叶跟着一起倒出来。经过捣煮的茶,浓浓酽酽的,喝起来才够味,可以这么说,没有捣茶棍的罐罐茶是没有灵魂的!在煮茶的时候,如果你试着将捣茶棍拿掉,再仔细看喝茶的人,那一定会是两手无处安放,有些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可爱;如果你问他茶好不好喝,他一定会说“好喝!嗐,没喝出来”!
南方人喝功夫茶,第一道水必是倒掉的,俗谓之“洗茶”!但你如果建议喝罐罐茶的人将第一杯茶倒掉,他们一定会是两眼瞪得蛋大非常吃惊地盯着你看上半天,犹如看一头怪物,然后不疾不徐地说:
“噫,你看你瓜(傻)着么?!这头一杯茶浓浓酽酽才好喝呢,你让我倒了?!不倒!”当你告诉他茶叶可能很脏,应该洗洗时,他自有他的一份执拗:
“嗐,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水一开,这么高的温度,啥问题都没了,这人呐,该死了阎王爷多一天不留,不用活得那么小心!”
喝茶,必须要有茶点,相比于南方人茶点的精致,西北农村的茶点,则显得有些粗鄙甚至寒酸,通常是一盘烙饼,或者蒸馍,或者锅盔,条件更艰苦的,干脆来一碗熟面(炒熟的面粉),最不济也得有几个煮洋芋凑数,不管咋样,茶点是必不可少的,不然,又浓又酽的茶下肚,能让人醉上一天,那滋味并不好受!
若逢年头节下,有人会买一点红枣、葡萄干或者枸杞子,每次喝茶将红枣放在火上烧出焦皮用手掰开,再放上三五粒葡萄干和枸杞子,这茶喝起来又别有一番风味,这大概就是西北“三炮台”的由来。
因为烧劈柴,烟雾大是免不了的,仔细观察每一家常年煮茶的地方,从房顶到门窗基本上都是一个色儿——焦黄焦黄的!常年坐在茶炉前煮茶喝的人,一个个都炼成了铁肺和火眼金睛。一般人在跟前稍坐一会儿,就会被熏呛得双泪交流、咳嗽不止,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
王同山就是这样,坐在烟雾缭绕的茶炉前,不咳嗽不流泪,安坐如山!他非常享受这样喝茶的时刻。这样的日子,在王同山看来,那简直是赛如神仙,他总跟儿女们说:
“这人呢要知足,老话说得好,知足常乐嘛!别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占便宜没个够!跟旧社会比,咱们现在是跌进福窝了,娃娃们,记住了,永远要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
自从王浥尘又一次落榜后,王同山的气儿一直不顺。他知道孩子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一直憋着没有说一句重话,但却是瞅啥都不顺眼,跟人说话也没个好声气,话从他嗓子眼里冒出来,就像横着出来的一般,格外刺人!今天一进家门,看到王浥尘还没起床,心中这火腾一下就燃起来了,实在是憋不住了,还没顾上喝他的神仙罐罐茶,站在院子里,冲着王浥尘的房门就开骂了,声音大的出奇,震得王浥尘的耳膜嗡嗡作响。
“跟牛儿,你睡醒了么?你睁开你的瞎(há)眼窝子(眼睛)看看,日头爷(太阳)都照到屁脸勾子(屁股沟)上了,还仰躺在炕上不起来,你是要往死里睡吗?日你娘(niá)的!让你好好念书,你亏你先人的不好好念,你看看你,考一次,不上!考一次,不上!一年一年鸡蛋奶粉没少日蹋(糟蹋),你看你给我考毬了个啥?把先人都羞死了!大学没考成,还把孙子给我耽搁了!日你娘(niá)的!赶紧给我起毬了!”
跟牛儿就是王浥尘,王浥尘便是跟牛儿。
王浥尘之所以叫跟牛儿,因为跟牛有关,也跟他奶奶有关。
(未完待续......)
(文章转自作者微信公众号:法律门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