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么紧追慢赶，如何能将愧疚变得轻薄无痕。

25年前，你的小女儿出生，丈夫背着工具箱穿着一身迷彩服匆匆往家里赶，可在打开门的刹那看到又是个女孩时，脚步还停留在进门那双腿跟点了穴位般，脸上的纹路一寸寸显露出毫无掩饰的失望，准确的说，是积攒了好几个月止不住好奇后终于在这一刻，一秒破功。

又是个女孩

他没有问你身体怎样，没有走在跟前擦擦你额前的汗，甚至没有多一秒的犹豫，只摔出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丈夫跟婆婆一样，重男轻女从心里不喜欢女孩，更何况在那样的一个偏僻落后的村庄。

你身体还很虚弱，给你接生的乡亲安慰了几句陆续走掉了，你撑着身子忍着生理上的不适望着身旁被红布包裹的女儿，小小的脸颊，睁着还未长开的眼睛懵懂的看着你，看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那天，你悄悄地哭了，泪珠晶莹落在了那双小手背上，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一个农村妇女还能给这个孩子什么。

小女儿都快到满月了还没有个正式名字，为了好养活，只是阿狸，二丑之间随便喊着，婆婆伺候了你一个星期便迫不及待回去看别的孙子了，这期间丈夫都没再回来过，你每天从衣柜里拿出红绳斜着腰背着小女儿做饭洗衣，你没有满腹诗书，上学也只学到了三年级早早放羊帮家了，你的前半生已然如此，对此你只希望你的孩子自小快乐，即便荆棘丛生也愿她披荆斩棘走出阴霾永远欢心。

心悦，心悦，心里总有小小喜悦。

上学时心悦被欺负了，学校里经过厕所的路上总有几个坏孩子等着她，这次揪她耳朵下次拧她肩膀，那个已成为危房的漆黑屋子简直成了她日后难逃脱的梦魇。

爸爸也不常回家，要跟谁说呢，妈妈？她瘦弱的身体看不出会做出什么，姐姐？她也是干瘪无力，家里农活她只会做些简单的。于是这些委屈统统咽进了心悦小小的心底里，一埋多年。

同学间开始到处炫耀洋娃娃，心悦不敢回家主动说想要，就像校门口的零食，三毛钱一把的瓜子，五毛钱一根的冰棒，可笑的是，她的口袋里永远空空如也。

那段时间她总是主动帮你的忙，正式有了生日的概念是在十三岁，她有了一年一次在生日当天的礼物，你给了她二十块钱，她惊呆了，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好大的一笔钱，可以买任意自己喜欢的吃的或用的。

以往你总会在夜里拍拍她的背跟她讲你的生日很好，不冷不热，正值收获的季节还有奶油蛋糕。

奶油蛋糕是在她后知后觉中才明白的，原来并不是只有她生日的时候才会有，有钱了哪天都可以吃到。

吃了你做的手擀面，她蹦跳着用三块钱买了个村东头梦寐已久的洋娃娃，剩下的买了点姐姐爱吃的猫耳朵，还有一兜的瓜子。

有了那一次后，心悦渐渐地更加期待生日了，要是每天都在生日中度过就好了。

你唯一下手很重地打她那次是在她跟姐姐从奶奶家回来后，见你正在揉面，她洗洗手也要上去帮忙，不一会儿，大娘骑着三轮车就来了，指着阿志蹭破了皮的手掌质问你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连她弟弟都欺负！

心悦小声地对那个应该叫大娘的人说我们没欺负他，是他非要抢我们自行车上的东西，那是爸爸的不是奶奶家的，可他不听非要拿。

你看看，小小年纪就会撒谎了，我家孩子一向听话，怎么会拿你们一个破玩意，反倒是你们……

我没有，那根本不是我弄的，是他……

你看不下去了，面对咄咄逼人的妯娌满院看热闹的人，你手里还拿着擀面的粗擀面杖，心悦流着泪向你哭诉着事实真相，可这样的情况你那招架得住，于是你大声一怒，呵斥着心悦姐妹这么不听话没有一天省心的时候，一边用手里的擀面杖狠狠地打向她们。

说着，低矮的围墙里聚集了好多乡亲，那一幕心悦永远都忘不了，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的耻辱，那么强烈那么无助。

要求你借此该好好管教她们的人走了，外面的人大概也听够了哭声陆陆续续回家吃饭了。

擀面杖落地，你仿佛没了力气直直跌坐在地上，心悦冷冷地看着你，忽然，你听到了从心里传来莫名破碎的声音，女儿记恨你了，你为什么不为她们辩解，你为什么只想着怎么躲怎么息事宁人。

可这，谁又能来告诉你，出娘家，入夫家，缔结的是一段不幸的婚姻，你曾深深以为会是一辈子的爱护实则却是只开在夜晚里昙花的一瞬。

你真正感觉到心悦是个极度敏感的孩子也是在那次，之后她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漠然，冷淡，什么都不想要跟你的交谈也慢慢惜字如金。心悦十六岁不到就坚决的选择退学，你还没跑到她面前就扬起胳膊喊你敢退我就打死你，只是你没想到心悦骨子里竟会是这么的固执到偏激的存在，你跟她硬她会比你更硬。

仅仅三秒的动作，她拿出裤兜里准备好的碎玻璃，一气呵成地往自己左手腕划了一道，殷红的血不断涌出瞬间滴落下来，你看着这鲜红一片心脏处的疼痛感一阵比一阵强烈。

你怀了她九个多月，带她来这世上就是为了让她伤害自己？

你退步了，只要她快乐就好。

心悦开始上班，离开了那个她不喜欢的村庄，离开了你的唠叨与束缚，你给了她十五块钱，她没说话拿起行李就走了，或许在她心里，你压根就没打算让她回来。

十五块，去最近的市里都要十一块，这不就是让她别再回来吗。

心悦带着些赌气般坚决不让你送，她背着布袋走在小路上，背影决绝，你没告诉心悦，当时家里真的是穷的连二十块都没有了。

你很想她，怕她吃不好穿不暖，又怕她嫌弃你的唠叨，心里忽上忽下，又忍不住隔三差五给她打电话，每次心悦都会说简短的几句话，我很好不用担心。

这个女儿很懂事，性格内敛，明明独立到你即便放手也不用担心她的生活，可是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最揪你心的女儿。

再过几年你无意间听到大女儿跟心悦的电话，心鸢骂她自私，不会家人考虑为了一个人渣难道就不活了吗。

不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不活了？

你脚步不受控制地冲进来，激动地抢心鸢的手机问，悦，怎么了，跟妈妈说说，用不用妈妈来看你啊。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挂断声，所谓跟父母的隔阂应该就是不能跟父母轻松说出口的话吧。

你来不及收拾行李就赶到了心悦住的地方，过了好久心悦才打开门，天呐，这个蓬头垢面脸色苍白的人竟然是你疼爱的女儿。

你一边收拾满地狼籍的衣物跟啤酒瓶，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

心悦怕你担心，声如吐丝，我没事，没事。

一年三个多月你都陪在心悦身边，期间有人说对象她不见，吃饭也是吃了就吐根本进不了胃里，晚上你从后面抱着她，就像儿时轻轻拍她的背，你知道她没睡，泪滴无声融进了枕头里。

从开始到现在，你心里总是缺少一种镇定，而在事件发生后你时常冒出的紧张却悄无声息地传递给了你的女儿，因为丈夫的爱的缺失你缺乏安全感，因为女儿的极度敏感让你手足无措，终其一生，你的爱都是附加在家庭上。

你从来没想过，若有机会重来，那副人生的牌是否还会走的如此艰辛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