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平原地面平坦开阔,纵横交织的国道、省道穿行其中,许多村庄依傍在道路两旁,向南北两侧一字儿排开。村庄周围是平坦的农田,冬季种麦,夏季种些玉米、大豆之类的农作物。穿过农田再向前,便是另一个村庄。如果有机会从空中俯视这地方,那大大小小的村庄大约像是散落在麦田里的一个个窠臼,里面栖息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暮霭降临,被层层树林包裹着的村庄,升起的炊烟与模糊成淡褐色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像包裹着村庄的一团雾,八里槐便立在其中。
八里槐最初是一个自然村,2006年由自然村合并为行政村。这里交通不算闭塞,距离最近的镇子有8里路,八十年代以来,又傍着国道发展扩大。八里槐自然村形成的具体年代,虽然无法溯源,但从村中现存的一座清朝末年的古民居看,这个村庄至少也有200余年的历史了。据老辈人说,八里槐的称呼来源于曾经耸立在村头的八棵槐树,树冠葱郁、遮天蔽日,树干需数人合抱,八棵槐树一字儿排开,绵延荫庇大约八里路远的距离。
八里槐与众多皖北平原上的农村一样,像处在时代神经末梢上的一个小分子,活跃、稳固而自足,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被历史裹挟着前进。村庄的历史与农民的命运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历史上发生过水患、匪患、蝗灾的痕迹,在这里还依稀可辨。环村围着一条沟河,自南向北,从东到西,绕村一周,于村东南一侧的首位衔接处形成一个宽约5米的进村路口。路口处建有寨门,设有土炮,沟河被村人称“海子”。一门一海形成了一个闭合的环,就大概就是八里槐历史上最古老的防御体系了。村人在“环”内居住,房屋坐北朝南,前房后屋相照,东邻西户对齐,形成一条条狭长的南北巷道。房前屋后多栽植枣树、柿树及建房修屋所需的楝树、榆树、以及香椿树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社会生活逐渐安定富足,人口繁衍增多,多有村人迁至海子外围,另建宽敞新宅。寨门口日渐形成一条贯穿南北的大道。大道在老村的东边,自南边冷庄,潘寨而来,经过寨门口,继续向北,与“海子”平行,于海子转弯向西处,大道继续向北直接与一条东西走向的省道汇合,组成一个“T”字形,显得十分要道。从村中迁出的住宅,大多分布在大道东边,与老村隔道相望。到八十年代我这一辈人出生时,国道以南,“环”外的大部分地方,沿着村中的南北大道两侧,都住满了人家,至此,新的中心已沿着大道,在海子外面形成。
随着,海子在秋冬季节干涸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忘记了它最初的样子。甚至到了多雨的夏季,沟底也存不住水,蓬勃的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艾草、黄蒿、灯笼棵(Kuo)......黄蒿有很强的气味,叶子细碎而柔软,无论新旧都是嫩嫩的绿色,捻一把沾在手上的汁液也是嫩绿色的。黄蒿正因为其强烈的气味,常用来熏那些因梅雨天气躲在潮湿屋角的蚊子。孩子们在干涸了的海子中奔跑,或者为了不被发现,而一头钻进蒿草中躲藏起来,平日里被警告说里面躲着水蛇和癞蛤蟆,此刻也不怕了。
我在海子外面出生,长到八九岁上,由寨门口进入到老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那是暮春的一个中午,母亲让我过海子给对面同族的一户人家稍个话。我下到沟底又爬到对面,虽然只一沟之隔,但看到的景象与我平时隔着河获得地印象完全不同——这里是那么安静、清爽而古朴。大约因为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平时散落在沟底草丛中左冲右突的孩子们和路上攀谈闲聊的老太太们都不见了踪影。老旧的青砖瓦房排列的整齐而紧凑,由于长时间的风雨侵蚀,墙体的颜色显得灰暗而柔和,屋脊上的青瓦,泛出被雨润过一般的潮湿,有些人家的屋顶已经显现出凹陷的痕迹,瓦缝中生着墨绿色的青苔,覆盖着不知是哪一年落在上面的树叶。屋后的场坪上长着遮天蔽日的榆树、椿树。我走在树下,抬头仰望,树梢很高,在风的吹拂下柔软的枝条在淡蓝色的天空中摆动。风大了,树枝摆动的就更厉害了,偶尔有叶子落下来。我竖起耳朵谛听,周围很安静,只有风的声音。地面被风吹的清爽而干燥,再看看那囷裂的黑褐色的粗树皮和地上被风卷起的叶子,一股淡淡的忧伤弥漫在小小的心里。我继续向前走着,被雨水冲刷后的场坪地,因为鲜少人走,自然风干后地面显得平坦而干净,泛着一层淡淡的黄色。在整齐划一的瓦房屋后忽然出现一间座东朝西的泥坯土屋。它贴着一座砖瓦房的北墙而砌,虽无门无窗,但留门的位置足够大,从门口经过,可以看到屋内所有的陈设。门口对着一面被烟熏黑的墙,右边一个灶台,台前堆着些干柴,左边一个案板,放置些零碎的做饭用具。一位老妇人,一身对襟绑腿黑裤褂蹲在灶前,拨弄着灶膛里的火,大概柴火不干或者没有烟囱,屋子里弥漫着白烟。那烟扩散到一定的形态后,徐徐的上升或者降落,一时都不散开。屋子里除了黑的灶,黑的后墙,黑的老妇人的衣裳,就是黄褐色的泥坯,黄褐色的柴草,黄褐色的老妇人的手脸它们隐藏在门口的黑树干后面,很难辨别。屋中除了一缕白烟在缓慢的动,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甚至连那位老妇人,因为拨弄柴草都长时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在这一片风声的寂静中,不知为什么这黑色和黄褐色让我害怕,又让我难过,我怀着疑惑又虔诚的心情,再次看了一眼这被风吹净的地皮上,出现的土屋,一路沉默着朝家走去。脑子里总是闪现着那条寂静清爽的土路和那位一身黑裤褂的老妇人,现在想来那大概是童年时代初识到孤独的味道。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老村因为有“环”围绕,进出不便,“环”内新人多迁出,旧居的老人陆续离世,原来热闹沸腾的宅院逐渐冷清下来。昔日端着海碗簇在一起吃饭的饭场子,人越来越少,及至长满了蒿草。那些赤脚光身、追逐打闹的孩子的声音、母亲唤儿回家吃饭的声音、妇女们拿着针线活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声音、甚至因丢了一只鸡而走街串巷叫骂的声音......与“环”内日渐坍塌的屋顶一起,都成了村庄的历史。越来越多的门庭落了锁,透过倒塌的院墙望去,院中的杂草丛生,已没膝盖。当夕阳穿过庭前浓阴投射在剥落了漆的门楼上时,老村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在阳光的斑点里独自咀嚼着时光的味道。
于2021年7月26日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