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痛!
脑袋里面有柄重锤,被一根细线悬着,悠荡着,余波阵阵,痛到恶心。
展明用力掐着太阳穴,额角的筋突突跳。各种纷乱念头、画面飘乎不定,却又捕捉不到。
六年前开始,每到春天,展明的头疼就开始发作,一年比一年严重。最开始是失眠,整夜瞪着眼睛毫无睡意。到后来头痛欲裂,脑袋里仿佛有一万只战斗机在乱飞。展明知道自己心理出了问题,有点像是忧郁症。展明听说过这个病,忧郁症的人表面看着很正常,内心却万分痛苦,每时每刻都在跟自己斗争:活,或者死。
幸好展明有个好妻子。
妻子亚娟在展明生病之后,想尽办法为展明治疗。花重金请著名心理催眠师为展明疏导,甚至,特地去寺院庙里烧香拜佛。只要展明能少受点罪,什么方法她都愿意尝试。
"你就是太焦虑了。"亚娟总是这样说。
我焦虑什么呀?展明自问。公司运转良好,妻子亚娟贤淑,儿子小宁品学兼优。
但是,展明总觉得有一团噩梦笼罩在自己头上。
亚娟端着两杯牛奶进了卧室,把其中一杯递到展明手里,另一杯放在床头柜子上,伸手覆在展明额头上。
“又头疼了?我约了林医生,明天去看。别怕,沒事。”说着,亚娟替展明按着额头。
展明抱住亚娟,头埋在她怀里。
“先喝牛奶,安神的。”亚娟握住展明端杯子的手,把牛奶往他嘴边送去。
“妈妈~~快点过来一下!”儿子小宁在卧室里叫。
亚娟怜惜地拍拍展明的头,“记住把牛奶喝了,缓解下。我去看看小宁。”
看着亚娟出了房门,展明把杯子放在柜子上,使劲儿捶着自己的头,撕扯自己的头发。
母子俩“咯咯”的笑声传到展明的耳朵里。
展明恨自己。他活在别人眼中的羡慕里。可是为什么,他就打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些无望无助颓败?
展明无奈地躺靠在床头,伸手拿过杯子,将牛奶一饮而尽。
他把空杯子放回床头柜,才发现,他喝的是亚娟的那杯。心里更加懊恼,索性将自己杯里的牛奶倒进亚娟的杯子里,展明把杯子往旁边挪了挪,颓然倒下。
2,
一个模糊的脸庞,在展明眼前晃动,脸上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展明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个脸庞是谁。他离这张脸那么近,却又似乎隔着层层面纱。他心里存了太多疑惑,他想知道为什么这张脸如此执着地跟着他,六年里无数次入梦,却始终看不真切。
展明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就在梦里决心揭开这个谜底。
他伸出乎,抓住了那张脸,拉到自己眼前。霎时,展明觉得自己眼皮沉重,似有千斤,怎么也睁不开。展明一只手抓着那张脸,一只手去扒自己的眼皮。
终于扒开道缝隙,一片白光闪过,展明醒了。
亚娟躺在身旁,发出酣睡声。
展明懊恼。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闪亮,展明拿过来一看,自己只不过睡着了十几分钟。他刚想把手机放回去,一条消息跳进来。
“不能拖太久了,你要抓紧时间。”
展明楞住。
手机屏幕清冷的光撒在亚娟酣睡的脸上,幽幽一片。亚娟似乎梦到了什么,咧嘴笑起来,在这深夜,显得格外恐怖。
隐隐的痛感从头顶蜿蜒而下,好似一条爬虫,在展明的脑袋里肆意游走。展明的脸扭曲着,承受着。
3,
展明起床,亚娟已经做好早餐,在喊儿子小宁起床。
将儿子哄进卫生间,亚娟转身进厨房,给展明盛了一碗粥,又将装着包子的盘子往展明面前推了推,“今天上午只安排了一个会,会后我带你去见林医生。”
展明望着热腾腾的白米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看医生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安排。”
亚娟惊讶地看着展明,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
“就这样。”展明简单吃过早餐,顺路送儿子去上学。
这六年,一直是亚娟安排看医生,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看了六年,这头痛的毛病不但没好,反而越发厉害。亚娟给他找的医生,究竟是在给他看吗?展明心里冰凉似水。
昨天夜里那条消息,撬开展明心里的潘多拉盒子,一个个疑问跑出来,捂都捂不住。
上午的会议结束,亚娟就冲进办公室,在他耳边反复强调,找林医生看病,是多么不容易。这是看在她费尽心思,托了老同学的面子,给他加的预约,如果错过机会,再约,可就远了。
展明陷在沙发椅里,看着亚娟,心里却在冷笑。亚娟这么急着让他去看林医生,不会是他们之间有什么阴谋吧?展明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36岁的展明,自有公司总经理,身价近千万。亚娟掌管公司财务,夫妻共同经营着公司。算计他,对亚娟并没有太多额外好处。
除非,是她的心不在这个家,不再展明身上。
展明就像那个疑邻人偷斧子的人,怀疑念头滋生,迎风长,怎么看亚娟,都像是有鬼在怀。展明偷偷跟踪了亚娟两次,果然,抓住亚娟跟那个林医生偷偷见面的镜头。
隔着很远,展明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他看到亚娟情绪激动,说到最后,亚娟捂住脸哭了。林医生把手搭在亚娟的肩上,好像是在劝她。但是,从展明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姿势暧昧无比。
4,
展明颓废的心生出些斗志,活着本已是件痛苦的事,便不在乎揭开更残酷的真相。
展明自己约了心理辅导师,讲述了自己的梦境。
“我想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你有办法能解开这个谜吗?”
心里辅导师建议用催眠疗法对展明进行治疗。
“进到你自己的内心世界,你去看看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
展明躺在治疗床上,在心理辅导师柔和的声音里渐渐堕入一团柔光中。
展明面前,是一团白雾。雾气中,隐隐约约有个影子。
“你看见了什么?”心理咨询师问。
“我看见一个影子,是个女人。”
“慢慢走过去,慢慢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隐在雾气中,我看不清楚。”
“跟她说,让她看着你。”
“她在说话,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突然展明醒过来,满头大汗。
“有人给你设置了唤醒障碍。”
展明不懂。“那是什么?”
“不知道。只有找到那个设置,你才会看清梦中的那张脸。你要的谜底才会揭开。”
5,
展明知道那个设置障碍的人,肯定是林医生。但是他不知道,妻子亚娟,林医生,他们策划了什么阴谋。他要做的,就是装作不知道,伺机一举揭露他们的阴谋。
清明节前夕,亚娟突然说,她以前的好友婚变,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要去陪她两天,叮嘱展明带好儿子。
“你放心好了。”展明露出奇怪的微笑。
展明将儿子寄放到公司秘书那里,尾随着亚娟,出了京城,到了一座荒凉小镇。
天是阴的,展明的心跟天一样,堆满了阴云。
在一家卖祭祀用品的店门口,亚娟跟林医生会面了。
亚娟买了一大捧金黄色的小菊花,抱在怀里。亚娟穿了黑色的风衣,仿佛暗夜里的幽灵,只有菊花在她的怀里明媚着。
亚娟和林医生走进一所墓园,走到一块墓碑前,将那捧菊花放在墓碑前。
雨冷,风冷,展明觉得腿都麻木了。亚娟和林医生还在那块墓碑前争论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俩人已经走掉。
展明来到亚娟站过的地方,一方小小的墓碑上,镶嵌着一个女人的照片,端庄清秀的面孔,平和地笑着。
展明的心脏仿佛被重击一棒,那个女人,他不认识,但是给他的感觉,无比熟悉!
“彭亚娟……”展明嘟囔着墓碑上镌刻的这个名字,头开始巨痛。无数往事,掺杂,扭曲,奔涌着,向他冲来……可任凭他努力,却抓不住半分。
6,
回到家,儿子小宁跑过来,“爸,我考试得了100分!”小宁伸手把卷子递给展明,脸上,挂着俏皮得意的笑。
展明在门口呆住,喘不过气来。
儿小宁那一笑,和他见到的那个墓碑上的女人笑得一模一样!
那个女人是谁?亚娟又是谁?自己又是谁?
展明迷迷糊糊,头晕得厉害。
展明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那个地方出了问题,一切都那么诡异。
他所拥有的幸福生活,难道都是一个泡影?
“你究竟是谁?”夜里,望着床上酣眠的妻子亚娟,展明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7,
“展明,你终于来了。”心理辅导师林医生握住展明的手,热情地请他坐。
展明面容憔悴,整个人瘦了很多。
治疗室内,展明半倚靠在宽大的沙发上,手边一盆绿萝绿意盎然。
展明站在一团明亮的光晕中,一个声音在问他。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展明。”
“你认识她吗?”
亚娟站到展明面前,她笑着,眼睛里却含着眼泪。
“亚娟。”
“她是你的妻子,亚娟。”
“我的妻子,亚娟。”
“展明,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生活很幸福,很美满。”
展明犹豫着,他看见亚娟身旁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是谁?”展明茫然地问。
“你看见了谁?”那个声音吃惊地问。
“她是谁……”
“展明,只有亚娟,你的妻子。”
“不!她是谁?你告诉我!她是谁?”
随着喊声,展明醒过来。
林凡蹲在展明面前,满脸的无可奈何。
“展明,你居然,抗拒我的催眠。”
“我想知道真相!”
“好!”今天就让你知道真相!”亚娟听到声音不对,已经跑了进来。
“亚娟……”林医生犹豫了一下,“你想好了吗?”
亚娟的眼睛里身处泪水,“也许,是时候让他知道真相了。”
展明重新静静坐在沙发上。
“展明,好好活下去……”一个低微地,沙哑的声音,好像按下一部放映机的开关,将展明遗忘的前尘往事,推到他的眼前。
8,
展明和妻子彭亚娟,携刚刚一岁的儿子回老家过年。展明是父母的骄傲,开公司,娶了个城市里的老婆,事业有成,又有娇儿在怀。展明给父母赚足了面子。
展明带父母去县城里买东西,本来彭亚娟不想去,可是展明让她帮着给父母挑衣服。就让姐姐在家看孩子,他们几口人驱车去了县城。
连日喝酒,展明醉意朦胧,在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迎面撞上一辆货车,车上死人人只展明自己躲过一劫。
展明在医院躺了十几天才醒过来,他无法面对现实。他紧急打方向盘躲避,是人的本能,结果却是自己偷生于世,他没有脸面面对姐姐和妻子的家人。展明心灰意冷,几次自杀,都被妻子的妹妹亚琳拦下。
看着展明痛不欲生,看着自己的小外甥嗷嗷待哺,彭亚琳做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她要代替姐姐,照顾姐夫和小外甥。
彭亚琳找到一位专业心理催眠大师,把展明心里关于姐姐彭亚娟的记忆,移植到自己身上。从此,世上没有了彭亚琳,只有彭娅娟。死去的彭娅娟,活着的彭娅娟。
“你知道吗,由于你受到的打击太大,每到春天时候,你的情绪都会波动反复,所以,每年,亚琳都会让我给你做催眠治疗,加以巩固。”
“这么多年,亚琳每晚给你热牛奶,那里面,放着我给你开的安神的药物,你才得以在平日里睡个好觉。一个不爱喝牛奶的人,要陪你喝上一年365天牛奶,这份感情,你知道是什么?”
“亚琳为了不让你儿子小宁受委屈,她宁可不要自己的孩子。”
展明坐在那里,两行热泪从他闭着的眼睛滚落下来。
9,
折磨展明六年的头痛消失了,第一次不用药物,他顺利进入了睡眠状态。
梦里,那张脸出现了,清晰无比,那是死去妻子彭娅娟的脸。
“展明,好好活下去……”
“亚娟……”展明伸手,脸消失了。
展明的手却实实在在摸到一张脸,那是睡在他身边,守护了他六年的妻子,彭娅琳。
展明的拇指摩挲着亚琳的眼角,那里,已经有浅浅的皱纹,每一条皱纹,都盛着一个女人的辛酸、坚韧和隐忍。
展明欠身,轻轻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