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

1.

我以为我终究会养一只猫,可事实摆在眼前,在有猫之前,我先有了一条鱼。

我把鱼缸里的水倒出去一些,很担心水太多会不会把它淹死。

老莫打电话跟我说,***,不要再成天盯着你的鱼发呆了,老城区这边又有麻烦了,快来看看吧。

老城区那边总是有人打架。

我不是罩那片场子的,老莫才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家伙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每次有人来闹事,条件反射似的,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

后来我嫌烦,在手机上把他的号码拉黑了,他就call我固话。

直到我把电话线也给扯了,以为总算是能清净几天,谁知道隔壁邻居来拍门,探头就说,嘿,老兄,有找你的电话。

总而言之,这是躲不过去的麻烦。

“死不掉吧?死不掉就先扛着,我一会儿来。哦,记得让小怂把空调给我开好了。”

我把鱼缸放下,径直挂断了电话,也不管那边还在骂骂咧咧催促着。

2.

夏天,四十度的高温,我是真心不想出门,可到底还是去了。

我到老城区的时候,老莫已经跪了。     

这不是什么游戏上的术语,比如“完美打出GG”之类,而是他真的跪了——双膝弯曲接触地面拜倒在敌人面前,大概是这个模样。

总而言之,第一眼看上去,背影十分的凄惨。

“就剩你这一家横在这里,何必呢,拆了吧。”对面一帮拿着短钢管的壮汉黑着脸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别怪我们来硬的。”

从气势上看,只把老莫打到跪地,他们还算是客气的。

“帮我把她带回去。”老莫很冷静,不在乎自己脸上的淤青,对我说。

我说你都这个惨样了,还他妈装什么酷。

小怂缩在一边,被这个阵势吓得哭了出来,却说什么也不放心老莫,我只好强行把她给拖了回去。

屋子里,空调还开着,汗液在冷气下瞬间降温,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怂还在哭。

3.

老莫罩的场子比较小,具体说来,其实就是他自己家。这条街上一个不足五十平的不起眼小屋子。

所以抵抗军主力就他自己一个。

老莫视力有些小问题,礼貌点说,他是个盲人;不礼貌的说,就是个瞎子。戴着墨镜,拄着个小棍儿,造型也很不羁,整体画风颇似扶桑的盲剑客。

而小怂则是老莫的妹妹,身材娇小,长相清纯,还在读书,刻苦努力,兼职做鸡。

不是厨师那种。

这当然并非出于个人爱好,而是生活所迫。反正人家姑娘年轻有资本,我也管不着别人的家事。

在老城区的这条路被征收前,我有次为了淘换旧式电脑配件,开车从那里过,正巧碰见了小怂。

当时她站在路边上,捏着自己短短的裙裾,神色纠结,年纪不大,还有点婴儿肥,却很好看,一副想当**还要立牌坊的样子,让人看得心痒痒的。

她守着一个土产的摊子,卖着无人问津的炒货。孤零零的,像一池春水里唯一矗立的一片荷叶。

更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当然,我还是凭着敏锐的嗅觉,一眼看到了她绑在胳膊上的一段红绸子。

那个系法和位置,让我皱了皱眉头。一瞬间,我对她的欣赏全部转化成了怪异难明的心理感受。还有点小小的兴奋。

“什么价?”我问她。

她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赶紧说:“瓜子5块,地瓜干……”

我粗鲁地打断她的机械报价,“我问快餐。”

她一愣,继而把头深深低下去,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快餐200,全套500……”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

“有点贵。”我皱了皱眉。都快赶上高档会所的价格了。

“我、我还没做过几次……”

我瞅了她一眼,看年纪,确实不像假话。

“行吧。”我点点头,正想找个歇脚的地方。

我被带去那个破旧的小屋子,老莫当时正拄着拐从里面走出来。小怂小声怯怯说,哥,来客人了。

老莫抿着嘴,好一阵不说话。

擦身而过前,他拍拍我肩膀,在我耳边小声嘟囔:“兄弟,麻烦你个事……能不能温柔点?”

我奇怪打量他,眼神莫名其妙。

吃完快餐,我付了钱,想了想,又多给了一百。

“拿去多买点东西吃吧。”我觉得她有点发育不良,虽说身材还不错,就是太瘦,骨头硌得我不舒服。也正巧赶着我心情不错。

小怂从旧架子上取下一个透明小鱼缸,里面只有一条小鱼,默默无声地递给我。

“开业酬宾?”我接过那盆里孤零零的一条鱼,纳闷。

小怂低着头,不说话。

老莫从外面回来,明明什么都没做,此刻代替我抽起事后烟,满脸忧郁,说,送你的东西,拿走就是了。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吃快餐”还送金鱼的。

才过了一年多,谁知道曾经灯红酒绿的老城区拆迁来得这么快。

和意外怀孕一样,漫不经心。

4.

小怂不是老莫的亲妹妹,是他捡来的。更确切的说,是老莫父母捡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怂克父母,没两年,老莫父母都意外去了天堂享清福,替儿子留下一大屁股债,顺道又把小怂留给了老莫。

老莫就给小怂改了名字。据老人家说,糟名字好养活。

老莫今年29,从16岁开始打工还债,还要养着妹妹。少年老成。长着张40岁的脸,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工地里砸折了腿,焊接又弄瞎了眼。真可谓是祸不单行。

我听说之后倒是很感叹于他糟糕的动手能力。

另外,我对“小怂”这个名字感到由衷的叹服。老莫没读过书,却能取出这么有蕴意的名字,在十几年前看来,实在颇具有超前思维。

“还是叫‘小怜’更合适吧?”我提建议。既然是糟名字,那确实还有很多可以修饰的地方。

因为小怂一直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想来她今年也才16岁。可是入行已经一年多了,无疑技术上也稍稍变得成熟了些许。

老莫总是跟我说,虽然妹妹叫小怂,但人怂志不怂。

我忍不住吐槽说,从人怂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败了吧。

老莫呵呵笑,也不说话。

我们聊天,小怂就切冰西瓜给我们吃。自己在旁边不住抹汗,安安静静看着我们吃西瓜,微微笑着。薄薄的汗水把秀发黏在了她白皙的额头上,热得气息有些乱了。

“装个空调吧。”老莫啃西瓜,这么说。

我吃西瓜,顺手摸出零钱丢在一边,当付西瓜钱。心说你们哪有闲钱装空调,留着过日子都难吧。不过老城区这边确实很热,电风扇根本不解暑。

像是家庭妇女一样精打细算的小怂自然不同意。

他们的钱都来得有多不容易,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尤其是小怂,几乎家里揭不开锅了,才系着红绸子站在马路边。

“客人都有意见,太热了,这也是为了生意着想。”老莫说。

听到是为了生意,小怂没意见了。

虽然我也算是半个客人,但小怂不大爱在我面前提起兼职的事情,但听说要装空调,还是很高兴的。

到底是小孩子,一会儿就变得乐滋滋的,出去干活去了。

你是为了她才要装空调的吧。我啃完了西瓜,问他。

老莫笑而不语。

5.

老莫一直是个活得肆无忌惮的人,腿瘸眼瞎,却总是笑嘻嘻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身残志坚还是没心没肺。

有时候闲得慌,我偶尔会抽空来帮忙辅导小怂写作业,兴趣来了就和她一起吃快餐,而后付账,算是变相接济了。

她几乎隔一个多星期才接一次客,只有对我例外,我有要求,她从不拒绝。生理期除外。

小怂在床上的时候永远都是那么青涩被动的样子。

我觉得她不像是一个职业的。可转念一想,她才16岁。

还没发育完全,是个正当青涩的年纪。就连隆起的胸部也没有其他女人给我的感觉来得称手。可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还有时候,我也会和老莫一起喝喝茶,谈谈天。

但我还是对他让自己妹妹出来做这种兼职有些不理解。老莫对妹妹的疼爱,我是知道一些的。

正伏在小桌子上写作业的小怂说,不关我哥的事,我是自愿的。一边说着,眼泪却啪嗒掉了下来,转头跑回房里去了。

老莫点起一支烟,也无言。

后来,小怂在学校上学的某一天,老莫趁机跟我说了原因。

不但要还债,还要经常吃药,给瘸腿做手术,小怂以后还要攒钱去读大学。这些开支已经不是他一个没学历的残疾人可以负担的起了。

他去搬砖,卖炒货,赚的九牛一毛。

催债的隔三差五上门,砸坏了许多东西。

终于有一天,小怂说,哥,我也想做点事。

“我没能阻止她,反而被她说服了。”老莫说,“这种世道,不管东南西北,望过去都是一片绝望的感觉,欲死不能。可是怎么办,最后还是要活下去啊。”

我们坐在他那个狭窄不堪的小屋子里,喝啤酒,老莫一边说一边灌酒,哭得稀里哗啦。

我才知道,原来瞎子也是会哭的。

而且哭起来泪腺比正常人还要发达很多。

6.

已经艰苦抗战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遍被道上人下通牒了,再不搬,这小破屋真的要强拆了。

而我又少了一个闲得无聊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

小怂一边流眼泪,一边给老莫拿消毒酒精清理伤口。身上和脸上都有大块的淤青。

“嘶——”老莫咬牙,却没忍住,还是疼出了声。

于是小怂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怎么办……”小怂低声细喃,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我又哪里知道。

老莫不愿意搬,也没有地方搬。

我劝他说,搬了就有钱了,每平米贴钱不多,但是也不少,干嘛不搬呢。

老莫说,你不是瞎子,不会懂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有着熟悉的建筑,熟悉的地形,以及熟悉的味道,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另外还有,他凑在我耳边轻声说,喂,老兄,这地方是我妈以前做生意时人家给的抵押品,根本没有房产证,拆了也拿不到钱的。

我一怔。

“他们说还有一个月就动工要拆。我现在另外有个想法。”

说着,老莫呵呵的笑了。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疯子。

7.

我在家喂鱼的时候,听邻居说,老城区有个瞎子搞了个大新闻。

“好像是经常打电话找你的那个。”邻居说。并且一副要打听八卦的表情。

好在我及时关上了门,把他挡在外头。

那条鱼在缸里欢快地游来游去,跃身,把漂浮在水面上的彩色鱼食一个个接连吞下肚子里,再度潜入水底,反复着。

我心说,这对兄妹真的一个比一个像是疯子。

小怂上个星期来找我,瞒着老莫,问我能不能帮忙,她想去见见负责征收款谈判的人。

——我瞬间就领悟了她的想法。这真的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抵御的好主意。

我还在想要不要把那个破屋子根本没有房产证的事情告诉她,让她能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糟糕。可是想想老莫,我没有说出口。

行。

于是我把小怂打包成一个华丽而可口的礼品,送给了那个负责谈拆迁款的大胖子。

“我已经做过这么多人的生意了,也不多这一个。不过是免费而已嘛。”

这是我在向她确认的时候,小怂说的话。她勉强自己笑着。

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起她的“生意”。

8.

小怂以为自己很聪明,献身了,就能有回报。可是没想到社会比她想得更复杂。

催拆迁的那帮人又去了老城区一次,这次他们来不是为了催搬迁,而是来做客的。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小怂的“兼职”,垂涎着、狞笑着,强行要求做了一波生意。

人多势众,老莫没能拦住。

这是一笔大生意,五六个人轮流不可描述,任小怂哭喊挣扎,事情还是发生了。

完事,他们按人头付了钱,一分没少。

这既是一种报复,也是故意的羞辱。

走前,领头的说,瞎子,你妹妹挺不错的,年纪小就是好呀,真嫩。还有,早点给我们搬了,再闹出点幺蛾子来,我可不敢保证你们家这点破事儿全城会有多少人知道!

老莫攥紧了拳头,却无可奈何。

而小怂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大口喘息,默默流着眼泪,早就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那之后,我有三天没有见到这对兄妹。

再见到老莫的时候,他们站在我门外,老莫把小怂推进我家里,偷偷跟我说了三天前的那件事。一场最后付了钱的轮奸。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麻烦你,帮我照顾她些时候吧。”老莫说,“我只能来找你了。”

我想要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

小怂的气色很差,变得沉默寡言。还有她手腕上那触目惊心的刀口。

只有在见到我的那条小金鱼的时候,她的目光才会变得柔和起来。却也不怎么和我说话了,只有简单的交流。

我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客人。

我付钱,她脱衣服,这样单纯的关系而已。如今,我却在收留她。

我不知道这事到底怎么才算有个结尾,毕竟要拆的不是我家,也不是我负责拆迁。我只是小怂众多客人的其中一个而已。

搞拆迁的也不是政府,还不是投标竞选来的承包商。对于这样即使用钱也谈不拢的麻烦分子,只能暴力以对。

但是比起暴力拆迁,还是用一些温和无害的手段比较和善。

老莫又给我打电话,说,替我照顾好我妹妹,这些事情就快结束了,就快了。

他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

我不知道老莫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没有房产证的房子,要怎么拿到那笔不存在从拆迁款。

可到底,我还是低估了老莫。

9.

我喂鱼的时候,隔壁邻居来跟我报告,说,那个瞎子搞了个大新闻。

我心里陡然一凛,看了眼旁边看我喂鱼的小怂,急忙把他关在了门外头。

然后打开手机,搜索了新闻。

——谁都以为拆迁早已谈妥了,谁知道屋子被推倒之后,从废墟中传出了哀嚎声,然后慢慢沉寂下去。

人们在瓦砾废墟里找到了一个被水泥压死的瞎子。

戴着墨镜,穿着邋遢的衣服,不修边幅,像是个日本的浪人、盲剑客。

我捏着手机,发了半天呆。

老莫的死,为小怂带来了一笔丰厚的赔偿款,省着点花,足够支撑她读完大学。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老莫最后的疯狂——没有拿到拆迁的赔偿款,但是抚恤金,到底还是发下来了。

老莫替小怂除掉了自己这么一个没用的拖油瓶哥哥,还为她留下了一笔不算小的嫁妆钱。

但是拆迁队的愤怒和报复,也如期而至。

作为这次新闻的女主角,前后始末,小怂的兼职身份被彻底曝光了。

这件事立刻在当地高中传为了一件“美谈”,无数女生开始兴奋、窃窃私语,也有无数追求未果的男生开始暗地里偷偷攒钱。

可惜从那之后小怂就没有去上过学。

于是女生们准备的八卦和男生们准备的嫖资都没有派上用场,学校上空弥漫着哀愁的气息。

事实上,小怂躲在我家里,已经一个星期没出门了。

整天魂不守舍,连眼里的光都没有了,如同一只木偶。   

我想安稳,却又无话可说。

好在她从没有吵着要回家、要哥哥,好像就这么平平淡淡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失去的亲人,倒坍的房屋,和毁掉的人生。

受老莫最后的嘱托,我已经在帮她准备转学手续和外地的出租屋了。

只是,在得知老莫去世的那一刻,鱼缸从小怂的手里滑落,破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划伤了她白皙的脚踝。可怜的金鱼在地板上不停扑腾。

10.

缸碎了之后,我无法安置那条金鱼,就把它暂时安置在了我的浴缸里。

得到了更大的疆域,这条鱼游得更欢快了。

小怂就坐在浴室的地上,穿着我找给她的不合身的男士睡衣,侧倚着浴缸,盯着那条鱼看,安安静静,看得非常入神。

“我去上班了,想吃点什么,我中午买回来?”明知道她不会开口,但我还是问了一句。

滞了片晌,小怂望向我,甜甜一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我略略惊喜,这是这段时间她给我唯一的一次回应,而且还在微笑。

“那我出门了。”我向她道别。

那一上午,我的心情意外的很好。

我想起了那些在小屋子里吃西瓜的时光,想起了小怂看着我们吃西瓜时,站在一旁那样沉谧安静的渴望。

回家前,我买了半块冰西瓜。

家中的炎热和屋外同样灼人,我随手摁开了家里的空调,没有见到小怂,只好循着早晨的轨迹,推开浴室的门。

浴缸里,那条鱼还在欢快地游着,而小怂伏在浴缸边,神态平和,闭着眼,睡着了一样。

只是那水,红得有些刺眼。

她的一只手腕在水里泡着,被那些刺眼的红色,映衬地无比白皙。

我提着沉重的冰西瓜,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这个夏天,真的好热好热。

热得太过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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