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梁三哥

      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梁三哥时会是在六叔的葬礼上。他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有着一双笑眼,眉目清秀的翩翩少年。想一想,我们竟然有十多年未见面了。他瘦得惊人,脸颊完全凹陷进去,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失去了光彩,眼睛里的一湾碧潭变成了一滩死水。他穿着白色的孝衣,立在大门口,那架势似乎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我走到他跟前,他还在发着呆,丝毫没意识到我的靠近。“三哥。”我轻轻地喊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看见是我,似乎有点吃惊,似乎又没有认出我,只是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客套地说着:“里面坐吧!”“三哥,我,晓芬。”三哥听见我的名字后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着我说:“原来是晓芬啊,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变化太大了。在外面怎么样?还不错吧?”“还行,就那样。”“里面坐,里面坐,舅舅们都在里面。”

     我进屋了发现七大姨八大姑都聚齐了,一边帮着准备丧事需要的各种东西,一边聊着家长里短。刚刚丧夫的六姨在最里面的屋里躺着,侧着身,似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的女儿坐在床边陪着她。梁大哥正在从北京飞回来的路上。所有人似乎都在刻意避开六叔自杀的事情。是啊,六叔怎么就自杀了呢,我也不明白。

      六叔的葬礼按着老家的习俗操办着。亲友都聚齐了,该操办的手续都办了,就等着长子梁大哥回来送葬了。晚上,梁大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他一进屋看见自己的弟弟便如见到仇人般分外眼红,甩手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梁三哥的脸上。梁三哥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倒在地。亲友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梁大哥接着便又狠狠地踹上一脚,咆哮着:“你还有脸待着这里,这个家都被你祸害完了,你给我滚!”屋里顿时乱做一团,里屋的六姨听见动静,冲了出来,可能是身体太虚弱了,刚出来便倒地了。六姨边哭边喊:“不要闹了,让你们爸爸安心走吧!别闹了!”大家赶紧搀扶起刘姨。梁大哥则气恼地上了二楼。等都安顿好了,才发现梁三哥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家。

      送葬的时候梁三哥也没出现。大家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梁大哥和梁大姐挑大梁把六叔的葬礼办完了。六叔,这个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农民乡镇企业家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安静地葬进了泥土里,守着自己打拼一辈子的山林。

      至于六叔的死因,大家都不愿多谈,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听说是被自己的幺儿子气得喝农药死的。梁三哥的恶行之多,似乎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不知道梁三哥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一个能气死自己父亲的恶魔。在我的印象里他还是初中时那个一直笑眯眯却总是惹是生非的梁三哥。

       六姨和我们家是远房亲戚。六姨妈妈是我姥姥的姐姐,我们叫她姨奶奶。隔着辈儿的关系,在我们小乡村也不咸不淡地维系着。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大家都例行走动。六姨家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富裕之家,六姨是独生女,六叔做了上门女婿。六叔是个大能人,承包了乡里好几座山林,办了木材厂、米面粮油加工厂,还大量收购倒卖粮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六姨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姨奶奶和姨姥爷耳不聋眼不花,还能帮着照料家务。六姨家在九十年代初便建起了五层高的小洋楼,圈了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了小菜园、小果园,还挖了一口小池塘种荷花养鱼虾。对于童年的我们而言,六姨家简直就是天堂。冰箱电视都有,夏天有冰棍儿雪糕吃,还能看电视打游戏。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自己种的水果吃。那么大的院子可以让小孩儿随便疯跑玩耍,过年还有大红包可以拿。六姨一家虽然有钱,但是没有有钱人的毛病,一家人脾气都好,对待穷亲戚也是能帮则帮,邻里乡间关系都很融洽。

      这样和美的家庭,唯一令人头疼的大概就只有幺儿子了。梁三哥就是这个幺儿子。哥哥姐姐都比他大八九岁,早过了和小屁孩儿计较的年纪。爷爷奶奶自然也心疼这个幺孙子,几乎是有求必应。梁三哥出生时家里条件已经非常好了,六叔六姨似乎想把之前由于忙于生计,对大儿子二女儿的亏欠都补在这个幺儿子的身上。为了让梁三哥接受更好的教育,在梁三哥上小学时在市里买了房子,专程安排姨老爷姨奶奶照顾。梁三哥在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读书,而我们则按部就班地在离家最近的乡村小学就读。一转眼,我要读初中了。刚好乡镇初中合并,我有机会去了市里的初中读书。我和梁三哥从上小学就没有什么交集了。大概是人越来越长大,反而失去了小时候那种对热闹的追求。例行的走亲访友我也很少参加了,自然也见不到梁三哥。

      我们初中是寄宿制,管理森严,禁止学生外出,只有少数家住在附近的学生经过父母同意才能办走读卡,每天自由出入,其他住读学生周末放假才能回家。学校每周一都要例行升旗和校长讲话,并进行全校批评或者表扬。某一天周一早上,升旗以后例会上校长开始严肃批评上周聚众斗殴的人,并对这些人进行点名批评公开亮相。这种事在荷尔蒙旺盛的初中生身上简直太频繁了,几乎每周都会有人因为打架被通报批评。我昏昏欲睡,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校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隐约传来:“初二四班,以下同学记大过处分:梁乔乔,邓坤……”一个熟悉的名字,梁乔乔,这不是梁三哥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梁乔乔,什么时候跑到我们学校了?他不是在实验中学吗?我努力地挤到队伍最前面,想看看,是不是梁三哥。看清了,确实是他,还是那张秀气的脸,却长高多了。他正面带微笑地站在校长身后的状元桥上亮相(我们学校的状元桥很有来历,每年考上县城第一高中前十名的同学才有资格在状元桥上领取奖金和通知书),似乎此时他正在接受校长的表扬,而不是记大过处分。那天早读结束后我跑到初二四班的教室张望,然而并没有看到梁三哥的身影。

      有时,世间的事儿真是太奇妙,我想着去找梁三哥,在这巴掌大的校园里却总是遇不到。后来我干脆作罢,不再去找他。一天早上,我去打扫班级负责的清洁区。我正埋头用力地挥动着大扫帚,卖力地扫地时,突然我的扫把被人踩住了。我正气恼着,抬头一看,梁三哥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踩着我的扫把,手里拿着装有包子的塑料袋,得意地转着。“晓芬,好久不见啊。我上周刚听我老妈说你也在这个学校。今天就碰见了。你在几班啊?”“我也正想去找你呢。我初一二班。”“初一二班啊,你们班杨洋是我铁哥们儿,我让他罩着你。你吃饭没?我刚让走读生给我带了包子,给你吃吧!”“不用,我待会扫完就去食堂吃。你脚拿开一下,我还要扫地。”梁三哥笑着跳开了,说:“给你吃吧,等你扫完食堂包子都凉了,再说食堂包子又难吃。以后要吃什么,找我,我让别人给你从外面带。拿着,我走了!”说完把包子塞我手里,一溜烟儿跑远了。这是我和梁三哥第一次在学校见面,他还是那个笑嘻嘻的梁三哥,只是长高了许多,脸庞虽然还带着稚气,却隐约有了帅哥的眉目。

      接下来的日子里,有时会在我们教室外面看见梁三哥来找杨洋。杨洋是何许人?杨洋是我们班第一大混混。人长得帅,脾气却很暴躁,一言不合就拳头上去,已经记了两次大过了。有一次他们在教室外面说完后还一齐朝我这边看,大概是梁三哥在交代杨洋关照我吧。我赶紧随手拿起一本书,挡住脸。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偶尔遇到梁三哥也互相打个招呼。但似乎彼此都把对方划出了自己的交友圈,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集。

      初二开学没多久,学校出了一件大事。学校的电脑室被盗了。丢了二十台电脑。那时网络刚刚盛行,电脑还是非常新奇的玩意儿。学校有五十台大屁股电脑,专门用来教我们如何使用。每次上课进电脑室,每个学生都得穿特制的脚套。丢了二十台电脑,这在当时是非常轰动的大事。学校立刻报警。很快调查清楚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偷的。赃物还没来得及处理,这群小偷就被抓了。而梁三哥则是主谋之一。后来这件事是如何处理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在学校看见贴出来的开除通知,梁三哥的名字赫然在目。

      我以为以后在这个学校再也见不到梁三哥了,直到一天深夜里。那是个怎么混乱的夜,我到现在也理不清。我们学校有两栋宿舍楼,男女分开住,每栋楼的一层和二层都被防盗网封得死死的,还有两个宿管阿姨二十四小时值班。那天晚上十二点多,我们都已经入睡了。整个校园陷入了深夜的寂静。忽然听到宿舍门外有几个男生说话的声音,接着便是大力撞门的声音。还有人在外面高喊:“宋云,你开门!”宿舍的人都被惊醒了。我们班的大美女宋云也一脸茫然,大家都以为在做梦。没多久,宿舍的破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慌乱中寝室长赶紧吩咐大家赶紧穿好衣服,把灯打开。门口竟然站着几个男生。我惊讶地发现里面有梁三哥。梁三哥径直走向宋云,对她说:“宋云,跟我走!我喜欢你,我要去南方了。你跟我一起走!”宋云看着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梁三哥简直惊呆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梁三哥一边不断地重复让她跟他走,一边伸手去拉她。大家似乎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套路,一时宿舍里没人出声,只有梁三哥不断重复着说:“跟我走吧!”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宿管阿姨便闻声而来,学校保安也立马赶到。梁三哥还没能让宋云跟他走,就被保安制服带走了。那天我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地想着梁三哥这样做会受什么处分,会不会被送到警察局。第二天,梁三哥夜闯女生宿舍的事情便传遍了全校。有人说他们是趁着晚自习结束和女生一起混入宿舍的,也有人说他们是攀着防盗网爬进宿舍的。总之,在这个混乱的告白之夜之后我再也没在学校见过梁三哥。

       后来梁三哥又辗转在好几个初中就读,每个初中也读不长久,几乎把县城所有的初中都读了一遍。亲戚间流传的关于梁三哥的笑话是一天早上,天刚刚亮,梁三哥就跑到乡下老家了。六姨一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梁三哥,便问他:“你怎么跑回来了?今天不上课吗?”梁三哥笑着说:“我上早操跑步,跑错了方向,跑着跑着就跑回家了。”六姨又想笑又想打他。后来才得知,原来是前几天晚上和同学合伙趁黑拿麻袋套了班主任暴打后集体出去上网好几天,早上困得不行才跑回家。梁三哥艰难地混完了初中,六叔六姨看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儿,又怕他在学校继续惹是生非,便不再逼迫他去读书了。而是让他去学开车,跟着六叔学着管理山林、木材厂。

       梁三哥是聪明人,很快就学会了开车并拿到了驾照。每天兢兢业业地跟着六叔运送木材,倒也安然无恙地过了好几年。后来,三哥结婚了,新娘是邻村的姑娘,小学同学,漂亮温顺。六叔看三哥老实多了,对木材厂的业务也熟悉了,便将木材厂交给三哥打理,他只是偶尔过问一下。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木材厂的生意被三哥打理得不错,媳妇也怀孕了。三叔三婶乐呵呵地等着抱孙子。三哥对媳妇好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给媳妇洗脚按摩。有空还在家里秀厨艺,给全家来点拿手菜。三婶满意地总结:“我家三儿就是不适合读书。除了读书外,其他样样都在行儿。各人有各人的命呦。”

       媳妇儿很快给三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中。三哥却渐渐越来越少回家,说是在谈新的客户,是个大客户,得多陪陪,搞好关系。转眼间儿子半岁了,越发白白胖胖,惹人喜爱,而三哥却越发憔悴消瘦,有时还会发呆。三婶以为三哥为木材厂太拼了,心疼地让三哥少应酬,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在某一天三哥又没回家的清晨,媳妇儿便自己开车去了木材厂找三哥。三哥住的房子房门外面挂着锁,媳妇儿推了一下,没开,里面反锁了。媳妇儿敲了敲门,没人答,便绕到窗户处,窗帘没拉,三哥确实在里面睡觉,可是旁边还躺了个陌生的女人。媳妇儿气得浑身发抖,立马捡了个大石头,隔着防盗网把窗户玻璃砸了。三哥和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石头吓醒了。三哥看见窗外怒气冲天的媳妇儿一下子慌了神。媳妇儿砸完窗户,立马用外面挂着的锁,将房门锁上,接着哭哭啼啼地给自己的父亲和公公打电话。这场闹剧在六叔扇了三哥一大嘴巴,媳妇儿将手上的婚戒扔到三哥脸上后抱着儿子回了娘家收场。

      这个跟三哥睡在一起的女人,我不齿提及她,她是我的小学同学,人长得美,却劣迹斑斑。小学毕业后便开始各种混,最后染上了毒品。我不想提她,恨她入骨。她和三哥在酒宴上认识,得知他是我三哥及其家里的情况后,便各种亲近和讨好,一步一步拖三哥下水。或许有人说是三哥自己活该,经不起诱惑。可是,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出现,三哥或许能够安安稳稳地打理着他的厂,陪着儿子媳妇。或许像六婶说的,个人有个人的命,三哥命里就逃不了这个女人的劫。

      捉奸之后,三哥隔三差五去岳父家各种道歉各种保证,想接媳妇儿和儿子回家,可是媳妇儿正在气头上,铁了心想离婚,不搭理他。三叔三婶以为三哥只是出轨了,还不知道他吸毒赌博的事儿,想着等媳妇儿消了气,三哥跟那女人断了关系,日子还能像以前那样安稳地过。直到一天,一群身份不明的人闯到木材厂,让三叔要不还钱,要不把木材厂给他们。吵吵嚷嚷中,六叔才知道三哥不仅赌博还吸毒,欠了高利贷三百万,还不上了就把木材厂抵押给人家了。对方也不是什么善茬,我们当地臭名昭著的蛇头。此时三叔才如梦初醒,才明白为什么三哥越来越瘦,越来越少回家。

      三叔发疯了似地在市里找三哥,终于在深夜,在一家酒店找到了醉生梦死的三哥。三叔暴脾气上来,对三哥一顿暴打责骂。三哥虽自知理亏,却还嘴犟,他不屑地刺激自己的父亲:“我把木材厂卖了又怎么样?管你什么事?我卖的是我们梁家的厂,不是你李家的!”六叔好强,最忌讳别人提及上门女婿的事儿,而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却拿着这件事一字一字地刺激他。是啊,自己辛苦打拼大半辈子,在儿子眼中却是如此不堪!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六叔扇了三哥一耳光后便打电话告诉六婶晚上回木材厂,不回家。

      等到第二天,六婶去木材厂找六叔时发现门反锁了,怎么敲门怎么喊也不见六叔应声,电话也关机。六婶慌了神儿,赶紧喊来两个力气大的工人把门儿也撞开了。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农药味儿,而六叔冰冷僵硬地躺在床上。

       六叔走了之后,六婶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身体每况日下,经常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不跟老李一起去找三儿,为什么老李说回木材厂时我不问问他,让他回家?”梁大哥把木材厂、粮油加工厂都转卖了,给三哥还了债,给三哥媳妇儿在市里买了房子,还给了一笔抚养费,用一把大锁将老家宅院锁上,把钥匙给了邻居,告诉邻居,如果三儿回来了就把钥匙给他,然后带着六婶去了北京。

      至于梁三哥到底去哪儿了,大家都不清楚。有人说在邻市遇到过梁三哥,他在一家KTV打工,当服务生。有人说梁三哥不知道在哪儿犯了事,好像是抢劫,被抓到局子里去了,判了好多年。还有人说梁三哥死了,吸毒过量,已经让家里人认过尸,葬在老家的山里。而我再也没见过梁三哥,他就这么消失了,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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