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茶:“我家也养了一只,叫小黑,和它长得蛮像的。”
阿嬷还没回话,胡亥却开了口:“什么叫做长得像,是不是全身黑,爪子白?”
阿嬷微笑道:“那叫踏雪寻梅,也是名品。”
胡亥得意道:“那也没有小白名贵,雪踏乌云,世间仅此一只。”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时忘了他也是个公子,笑着怼回去:“谁告诉你这叫雪踏乌云,这是雪夜交兵,虽然稀少,也不至于就绝种了,我家就有一只一模一样的。”
胡亥极为困惑地看看我看看猫看看阿嬷,阿嬷却微微颤抖地看向我,道:“姑娘好眼力,可是来自风氏一族?”
我觉得奇怪:“阿嬷这话问的奇怪,确是风家,却不曾听说族里有会相猫的师傅,阿嬷却如何猜到?”
她踌躇未答,胡亥扯着她衣角道:“阿嬷既然知道它叫什么雪什么冰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又疑惑道,“可博士们都说它叫雪踏乌云啊。”
我向他解释道:“博士们说的也没错,有一种马是四蹄白全身黑,叫做乌云踏雪,他们自然觉得反过来应该叫做雪踏乌云。只是猫的品种是另取名字,同样的四爪白全黑,就叫做踏雪寻梅,因为猫的爪印形似梅花,所以有这个名字;而这种珍品出产于寒冷的战乱之地,百姓自然觉得黑色的猫爪就像刀兵。”
阿嬷默默点头。
“雪,夜……”他念道,我一字字教他:“交,兵,雪夜交兵。”
我挪了身子,把这几个字蘸着茶水写在案上。他却疑惑地看我。
我问他:“还没学小篆?”我又把这几个字用大篆写了。他仍然困惑。
“你不识字吗?”他摇头。
“认识自己的名字吗?”我写了两遍胡亥给他看。他有些羞恼道:“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我虽然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三岁开蒙,其他六国遗后也大多不认识秦篆。但是一个秦国公子,言语流利,却不识秦文,八九岁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就让人咋舌了。
我向阿嬷笑道:“我竟忘了问,这是哪位娘娘的居所啊?”
接话的却是那个凶巴巴的阿嬷:“这是陈妃娘娘的流云宫。”
陈姣月?真可惜,我还挺喜欢这孩子的,怎么却是陈妃的,难怪养成这样。
我和颜悦色道:“你母妃没有教你识字吗?也没有请师傅?”
胡亥一脸愠色地沉默了一会,道:“她不是我娘。”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陈妃。我大概明白了,宫里有的低位嫔妃生了孩子不能自己养,要交给高位嫔妃抚养,就像妾室的孩子交给正妻一样,抚养的人多半不会尽心。这位十八世子应该也是如此,这个懂事的阿嬷应该是生母带来的,这个凶恶的阿嬷是陈妃安插的。陈妃平时不让胡亥出门,又不教他识字,难怪这孩子这么乖僻。
不过阿嬷认得我,却有点奇怪,要说是风家的钉子,为何又没人告诉我?何况她在胡亥身边,至少也是入宫六七年了。怎么就认定能认出雪夜交兵的就是风家人呢?
我满腹疑虑,却听见外面有人声,阿嬷忙道:“是陈夫人回来了,姑娘快走吧,陈夫人不让世子见外客,怕要为难。”
我随她从后门走了,她最后深深打量我一眼,转头回去了。
算了,还是抽空问问家里到底是什么回事吧。
我回到府邸,看见子鸢拿了笔和雌黄在对着一卷竹简愣神,我看竹简上一片斑驳,显然是翻来覆去下不了决心。我看着那一片狼藉的竹简,和减少了三分之一体积的雌黄,不禁好笑,从背后拔出笔:“这是写字还是画符呢?”她受惊一颤,却忍住了没有回头,我猜测可能是中间哭过不想让我看出来。
“算了,你通过了。”我从她手里把那块雌黄掰出来放在桌上。她目光还追随着那块雌黄,好像只要有涂改的机会,她就还有的选似的。我偏着头看她,笑道:“就委屈成这样?”
她低低开口:“我爹会杀了我的。”
“也许会,但他做不到,因为他进不来,你也出不去。”她哀伤地点头。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羋灵那样被赐婚出宫,我们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学着像宫里的人一样生活吧。”
“学会,妥协吗?”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即使落到这个境地,也对“妥协”有着天然的不屑。
“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听说过枉尺直寻吗?为了伸长八尺,要先弯曲一尺,如果退让不是为了前进,那妥协就只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只是不肯承认输了而已。”
她慢慢思索着:“为了避免输,所以选择加入赢的一方吗?”
我是真的喜欢她,虽然她有很多不合时宜的脾气,但是很有悟性,明辨是非。
善恶是要平衡的,从某个角度来说,坏人比好人更擅长做好事,因为我绝不迷信善。好人也比坏人更擅长做坏事,因为她绝不迷信恶。
从始至终我都在她的身上花费了更多的心力,也是为此。
“你是在问,风氏投秦吗?”
“是,我想知道那个理由。”
我轻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周”字:“某种程度上,我们没有背叛齐国。”
“你,你是周人?”她愣住了,又似乎在说服自己,“不可能啊,风家世世代代都在齐国,甚至早在田氏代齐之前就被赐以姜姓。”
“但我们为周王做事,应当说,是为了报恩。除了我们,还有白家,商圣白圭,他是洛阳人,一生无子,只收门徒,他去世之后,所有家产三成进了阴阳家,七成留给了风家,他的门徒都成了豪商巨贾,也为风家奔走。这些年风家发展得极为迅速,都要归功于他。”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灭秦。”
“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淡淡道:“你有原则,威逼利诱从来都是从下乘的手法,让一个人想要拿回本该属于的自己的东西,才是最难拒绝的。所有的背叛都是从'不伤害任何人'开始的,这是最容易陷入的陷阱。你通过了,所以我相信你:不管你会不会帮我,你都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
“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占住一个中间派的位子,越高越好,然后稍微偏向我,就足够了。”
越到了后宫倾轧的最后阶段,中间派的不经意的一点倾斜,就越能四两拨千斤。
“你自己想好,这封陈述书一旦提交,就算和纪家断绝了关系,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办法弥合。你要是觉得我疯了,就回去吧。就像你说的,如果我在袋子里,就会像锥子一样把袋子刺破,现在咸阳宫是那个袋子,你愿不愿意做那根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