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有炊烟

我家住在太行山褶皱里的小河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总在风里摇晃,树冠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像在招手。树根盘虬的阴影里,我常蜷着身子看蚂蚁搬家,泥土的腥气混着槐花蜜的甜香,顺着七月滚烫的风扑在脸上。


一、土地的呼吸

河滩上的野蓟总在清明前后最先冒头。父亲说那是土地的舌头,尝过融化的雪水就会开口说话。我跟着他赤脚踩进解冻的麦田,脚趾缝里钻出黑色的泥浆,像大地在给我们系鞋带。父亲教我把耳朵贴在地垄上,地底传来闷闷的轰隆声,他说这是蚯蚓在犁地。


夏天的黄昏最是奇妙。蜻蜓低飞时,全村人都抱着竹席往晒谷场跑。麦秸堆成金字塔,我们小孩在缝隙里钻来钻去,金黄的碎屑沾满头发。王婶总在这时扯着嗓子喊:"小崽子们当心火烛!"可我们只顾追逐流萤,直到母亲们举着煤油灯来寻人,灯影里飞舞的蛾子像撒落的银箔。


秋收时节的打谷场昼夜轰鸣。老黄牛拉着石磙转圈,谷粒在月光下溅起金色浪花。我负责给大人们送绿豆汤,陶罐外壁凝着水珠,蹭在汗津津的后背上格外清凉。最难忘那年暴雨突至,二十多个汉子冒雨抢收,麻袋在泥水里拖行,每个人的脊梁都弯成问号,却把笑声甩得比雨点还响。


二、灶台上的光阴

我家灶台是青砖砌的,砖缝里嵌着经年的油垢,在火光里泛着琥珀色。母亲揉面时总哼着调子:"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面团在她掌心跳跃,渐渐变成胖娃娃的脸。冬至那天,她教我把面剂子搓成元宝状,说吃了能留住福气。面香混着柴火味钻进鼻孔时,屋檐下的冰棱正滴着水,在青石板上凿出小坑。


腊月二十三祭灶,父亲用竹篾扎的纸马要烧给灶王爷。我偷吃供桌上的麦芽糖,粘住了牙,说话漏风的样子逗得小妹直打滚。守岁时炭盆里埋着红薯,爆开的香气惊醒了打盹的花猫。父亲用火钳在灰堆里画生肖,说我们属相都刻在土地爷的账本上。


最馋人的是开春的柳芽饭。二婶挎着荆条筐沿河采嫩芽,我们在后面学布谷鸟叫。焯过水的柳芽拌上蒜泥,苦味里透着清甜,就着玉米糊糊能吃三大碗。饭后大人们坐在门槛上剔牙,说着谁家母鸡抱窝、哪块地该换茬,暮色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三、血脉里的河流

祠堂的梁柱被香火熏成了酱色。清明供桌上,太爷爷的画像目光炯炯,他当过货郎,扁担磨出的茧子比铜钱还厚。三叔公说祖辈逃荒到这里时,用最后半袋小米换了这面山坡。现在老坟头的柏树已有碗口粗,根须大概早和先人的骨头缠在一起了。


七月十五放河灯,我和堂哥折了三百六十五只纸船。薄暮中顺水漂流的灯火,像星星掉进了银河。放完灯要去"听坟",据说能听见祖先说话。我把耳朵贴在冰凉的墓碑上,只听见蟋蟀振翅,或许这就是祖辈的叮咛。


去年拆迁队来到村口,推土机的影子罩住了老槐树。我站在树前拦着,突然发现树干上自己刻的身高线,十二岁那道的旁边,还留着父亲用指甲掐的印记。那天全村人聚在祠堂开了整夜的会,最后用联名信保住了这片祖屋。月光漫过飞檐时,我摸着门环上的铜绿,突然懂了什么叫血脉相连。


如今我在县城教书,每周都骑电动车往回跑。水泥路修到了村头,但田埂还是土路,车辙里汪着雨水,倒映着不变的青山。村西头新盖的小学飘着国旗,教室里坐着不少外地孩子——他们父母说这里的风水土养人。傍晚炊烟升起时,家家户户飘出的饭香依旧勾魂,只是多了几家农家乐的招牌,在暮色里眨着红眼睛。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儿时追逐的那只红蜻蜓,翅膀掠过金黄的麦浪,看见老槐树下坐着穿开裆裤的自己。醒来推开窗,山风送来遥远的犬吠,混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我知道那棵歪脖子树还在原地摇晃,系着的红布条虽然褪色,却永远系着游子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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