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坐在后排的普普通通的女生。平时,她总是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写着或想着什么东西,像一个无形的雕塑,以至于没有太多的存在感。我对她最初的印象,也不过是个角落上坐着的成绩一般的女孩,除了老师偶尔的点名,恐怕没人会主动想起她来。这样默默无闻了一年的一个人,初二的时候却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开学报名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日子还是一样的平静。少了一个角落里的人,大家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直到有一天,班主任带着她回来了。老师简单地交待了一下她晚到的原因,说是家里有点事耽误了,就让她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整个过程没什么异常,她一直微笑着,还是不说话。那个熟悉的角落,属于她的那套桌椅早已经略带灰尘。课还是继续上了,她没有课本,旁边的同学也自顾自,没人注意她这个没有课本的雕塑其实比谁都倍加认真。
班主任是政治老师,枯燥的政治课、深奥的马克思主义果然不是我这个俗人能听懂的。我不禁歪着头胡思乱想起来。那时,我因为个子高也被安排在后排坐,她在靠门的那边,我在中间的位子。这样的角度让我得以看到这个虽在同班但很有陌生感的同学。她穿着一身品红色的小袄,一边望着黑板,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旁边同学的教材。大概是不好意思吧,那个同学慢慢把书挪过去了,她俩同看一本,到最后,索性整本书都推给她,自己干别的去了。而她,一直听着、学着、做着简单的笔记。接下来的英语课也是如此。
中午在食堂,班主任带着她一起吃饭,随后去了校领导的办公室。我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却想不出哪里不对。从政治课到中午吃饭,我一直观察着她,老师也有点怪怪的。知道晚上班务会的时间,这个谜底才解出来了。原来,她家里姐弟两个,父母早已经离异了,父亲无法供养两个子女读书,就决定让身为女儿的她辍学打工挣钱。班主任平时就很关心我们,对我们学生的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她不想辍学,走投无路,就联系了我们的班主任。也许是视为人生导师的父母不再为她着想,也许是内向的性格阻碍了更多的友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只想找个可以倾诉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政治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她并没有想到,一通简单的电话改变了一切。班主任住在县城,当天专门订了去江口(她住的乡镇)的车票,第二天就去了她家。在班主任的努力劝说下,她父亲才坚持了让她读书的想法。这个想法的代价,当然是贫困生补助的申请。有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她读书不再是父亲的负担。她打心眼里感激老师,她不知道申请它有多困难,可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老师必定出了不少力。她,一个陌生人,对老师而言仅仅是个学生,一个普普通通的,连学习都不是名列前茅的那种学生,她能做的,只有感恩,只有尽全力不让他失望,她暗下决心。这是我们成为朋友后她告诉我的心情。我开始理解她上课的认真劲儿,带着一种坚强和力量,我甚至开始为自己觉得政治课枯燥而感到有些抱歉。
她的故事让我们所有同学都沉默了,在座的有一大半都是独生子女,享尽父母宠爱的。辍学对我们来说遥远而陌生,我们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或是我们身边的人会像电视剧里那样,面临如此无奈的抉择。霎时间,同情、可怜、关爱,所有复杂的感情充满了整间教室。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她不得不让人知道她的故事。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除了原本的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支撑着她,那就是说出去会让她敬爱的老师得到更多的理解。为了这一点,她始终坚强地笑着。老师的解释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原来,她的贫困生补助没问题了,但这学期住宿生的床位不好安排了,需要有一个走读生能够解决她住宿的问题。班上就那几个走读生,我就是其中一个。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下,我举起了手。当天,我带她回到了我家,父母什么都没多问。
当天晚上,她跟我说谢谢,我愣了一下,木讷地说了句不客气。我有种莫名的幸运感,开始注意了以前从没放在心上的东西,我的父母、我的家、还有我的爱。她到我家后,一有空就帮忙干这干那,对我父母很恭敬、很客气。想起这段日子,我很感谢我的父母。我的母亲很勤快,所以总是不让她干活,我的父亲很亲和,不会盛气凌人。在这种平等的气氛下,后来,我们真的成了朋友,成了冥冥中从陌生到熟悉的伙伴。那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比我大一岁。
那时,我们一起上学一起下自习。我像个清洁工一样,不遗余力地打扫着她的阴霾和压力,把轻松传递给她。这样的日子不长,学校很快安排好了空床位,她从我家搬到了学校。那时,我们的友谊已经很深厚了,彼此也无话不谈。幸运终于降临了(在我看来是),等到她初三的时候,她再也不用担心上学的问题了,因为她的弟弟不念书了,是他自己主动不想学的。我知道,这个举动丝毫不是为了她。在我们那里,有人把上学当宝贵机会,有人却把辍学当自由解放,她弟弟正好是后者。我为她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
读书的时候,她就没有我们其他人逍遥。平常除了学习,她也不得不考虑自力更生赚钱的事。乡下没有兼职,不过帮人家辅导辅导作业、去卖卖菜什么的,也能稍微积攒一点。不到不得已,她不会管她的父亲要钱,我理解她的心情。那道伤,可能结痂了也还是会有痕迹。隔一段时间,周末得空了,她会去看望班主任,偶尔我也会一起。说实话,我不喜欢政治课,但我很庆幸我的班主任是个好老师,我打心里尊敬他。我曾经问她为什么每次去看老师都不带东西,一点水果也算心意,空手去,不知怎么的,连我都觉得不舒服。可她说,“我能上学不容易,老师帮了我很多,也很清楚我的情况,他希望看见我努力学习、照顾好自己,而不是这些心意”,她这么说了,当时也这么做了。我理解她,曾经要她用我的零花钱去买东西,也被她拒绝了。她就这样一直空手去,把所有的感恩之情埋在心底。我知道,后来她在大学,有更多兼职机会后,从第一年开始,她不再空手了。我开始理解了一些东西,有些感激,不需要立刻的表示。
那时的她,学习十分努力,成绩也提高很快。等到中考过后,我们一起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那会儿高中分文理科,在大多数人都一边倒偏向理科的时候,她意外地选择了文科。我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想为什么。她一直在尽其所能,做好她能做的事。这种认真和懂事,或许是我们当初打开心门的钥匙。我们互相影响,她带给我成熟,我带给她活泼。我有很多知己好友,可她却是最特别的一个,像朋友、像老师、像标杆、像姐姐。后来,在我的撺掇下,她真的成了我父母的干女儿,我的干姐姐。我们又一起努力,考上了各自的大学。
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失去了经常见面的机会,可每次聊天的第一句话,不论说的是什么,都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我也很久没有去看过我们的老师,听说他好像搬家了,可他一直被我们尊敬着,没有忘记过。或许是因为那件事,或许是因为是我干姐姐了,但我清楚最大的原因却不在这里。毕业后除了我俩,我的另外几个朋友也时不时约着去看望老师。我跟她们也去过两次,老师的课上的枯燥是大家的共识了,可他有一个难得的地方,就是下课后就成了学生的朋友。他会讨论各种问题,给出各种建议,很是贴心。我们都清楚,当时若是不是她,是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他的学生面临辍学的危险,他都会帮我们努力挽回的。或许,这才是飞向远处的我们,总是不忘回来看望他的原因吧。
当初懵懂任性的我们懂事成熟了,当初无拘无束的我们开始为责任而努力了,那些值得我们去珍惜的慢慢开始清晰。时光不会倒流,可我们却能偶尔回首。过去,很好,现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