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菜市场转悠,看见一个摊位,上摆几盆牡丹,几盆芍药,几盆一帆风顺的花。问卖花女:“牡丹多少钱一盆?”姑娘看看我:“想买吗,大伯,二百八。你老人家买可以少要点,收二百六。”我用眼睛饱览着,没做声。卖花女继续推销:“大伯,花朵开得这么美,这么大,国色天香,收你这点钱,不贵吧。”我说:“是不贵,可惜买了我不便带回家,还是以后再说。”心理却想,价位这么高,不如看野花去,那什么钱也不用出的。
在乡下,我的住所前临田野,后靠青山。退休了,散淡如闲云野鹤,早晨出门看日出,傍晚出门看日落,野花和我早就有了心的默契。我观野花,野花观我,“相看两不怨,只有敬亭山。”路边的野花你莫采,我为什么要去采?这些花因少了人们的关注,缺了诗文的歌颂,如流浪的弃儿,寂寞原野。春天里开放,秋天里凋零,冬天里把精气神敛藏在地下,只有星星看着它们,只有风儿陪着它们。
在桃林边开着电动轮椅缓行,晨雾如纱,落寞和清凉在我的心头一点一点散漫。这是一个荒废了的园子。桃枝阴郁地伸展,如剑如戟,指向天空,但没有刺破。野草把桃树的根部掩了,蛛网密密麻麻地织在树梢。昨夜的露,缀在网线上,霞光照过来,晶晶、莹莹、细碎,如亮闪闪的冰渣。向前行去,忽然间几朵牵牛花从蛛网下突了出来,粉红粉红,像一片小喇叭,齐刷刷望着天空,张开嘴巴,仿佛在吹奏,滴滴答,滴滴答,亮丽在这枯焦的冬日里。
立冬节令早就过去了,这些花朵还在倔强地开着!我的眼里浮满了钦佩。有花开的地方,哪怕严冬,你一样可以嗅到春的气息。留恋在花前,带些黄色的蕊,仍是那样鲜活,无所畏惧,睥睨霜天。
燕子飞来的日子,太阳一天比一天暖和。可是,天变了,几大片乌云从山那边移来,光线暗下,雷声轰隆隆滚过。抬眼望,不细的雨线白满前川。于是,就有了新的发现,曾经呆白傻白的泥土上,色彩鲜艳起来。这里一片红色,那里一片红色,有的席子那么大,有的簸箕那么大,有的筛子那么大,也还有的巴掌那么大。“陌上花开,缓缓行。”我停下来,采一株在手,研究,这是什么花?径不过香棒样粗细,颜色是淡淡的水红,叶子仿佛古典女子吊在耳际的翡翠坠饰,花朵像些燃烧的灯盏,殷红如血色。
火把花吧?翻检记忆,关于火把花的描写我是读过了的,不是这样;太阳花吧?太阳花我在老杨家阳台上看见过,也不似这样。智能手机上我有一个识别花草的软件,拍照进去……遗憾,还是没有识别出来。不知道,那也没关系,我给她取一个名,叫做红草花。地上本来没有路,那我就自己走一条路。
春天里,妻子喜欢去山坡上摘些棠梨、皂角、猫胡子、苦刺花之类。她摘来一篮苦刺花,盛进竹匾,晾晒在院子里。阳光很好,明晃晃的,我走出去,准备找找春天。低下头,看见许多金黄的小蜜蜂正撅着腹尾,微张翅膀,热闹在竹匾的花堆里!这些家伙,山野懒得去,飞来我家院子里采花,也真会占便宜,我在心里嘀咕。苦刺花,散发出浓烈的苦味,蜜蜂并不怨弃和惧怕,一如既往,在花堆间匍匐翻动着,专心采撷。
苦刺是卑微的,它们长在石头疙瘩的缝隙里,长在园埂上,长在河边,长在路旁。只要有一方泥土,便毫不嫌弃地把根扎下去,并且兴旺发达,蓬蓬松松,招招摇摇,显露出生的威力。
苦刺的花一点也不名贵。采回来,熬煮,清水漂洗,去除苦味,用桶装了,拿到菜市场出售,两元钱可买一大坨。拿回来,和了青豆米煮吃,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如今的人们,口味越来越叼,野花菜,尝个鲜而已。
我祖父是医生,他常用苦刺结的果实入药,治疗胃热。我见过服这种药的人,仰起头,张开口,把细末拍进嘴里,眉头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眼紧闭,苦不堪言。旁边的人劝说:“恨病吃药,你要恨病吃药。”用苦刺花泡水当茶饮,据说可瘦身减肥。我饮过一次,那苦味呀,甚于黄连,苦尽命去,罢罢罢。
在一个不用的停车场,看见一大片羊咩咩花。最初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胡杨。书上一查,错了,胡杨,大名鼎鼎,人家可是一千年不死,死下一千年不到的名木,羊咩咩怎可和胡杨相比。这种花的树干,粗不过碗口,细的也就镰刀把那样,皮皴裂,呈褐色。一点小风吹过,摇摇摆摆,像个醉汉。哪里如老桉树,顶天立地,岿然不动。
按照植物们的血统论,这样树开出的花,当然入不得主流。荒郊野外,一朵一串,像苔花那样碎小,黑黄中泛着若有若无的粉白,远远看去,尽是乌色,花和叶都模糊了。开花,还像没开一样。我们小时候,羊咩咩花是不缺的,家家园埂上都会生几株,不是种上去,是自然长出来,给人家看护园子的。鸡猪不吃羊咩咩的花叶,牛马也不吃羊咩咩的花叶,羊吃百样草,是吃的。可能源于此,人们才会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
二弟在壮乡工作,回来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闲聊。说起羊咩咩花,他说:“壮乡三月三,赶花山,是隆重的节日,要吃彩色饭,红饭、绿饭、黄饭。”满山的花朵,红色居多,采来浸出汁液,染成红饭不难;蓝靛生在荒坡野岭,房前屋后,古代就用它来做染料。黄色呢?弟弟一言揭穿,把羊咩咩花采来熬水染糯米饭,饭就是黄的!卑微的花产生的作用并不卑微,我明白了。
去河边沼泽地看鹭鸶,那里有一大园青笋。园子用带刺的铁线固定在水泥桩上围起来,铁线上爬满了倒挂龙刺。我小时候被这种刺扎怕了,爱屋及乌,恨屋也会及乌,所以那倒挂龙开出的花朵我就不写了。可在倒挂龙丛生的栅栏上,却开出一绺草籽花来,着实令我惊讶。
草籽花,另一个名字叫绿肥。农民是实惠的,把它种在贫瘠的山地里,雨水滋润,阳光普照,无需施肥,无需除草,草籽便铺天盖地鲜活起来。满山青葱,青葱得像五百里滇里池的碧水。有风吹过,仿佛无数精灵在草尖上舞蹈。
当地该赶的庙会赶过,草籽花开,一山一坡的花朵,仿佛天地一夜之间,挥舞着如椽彩笔,在这山坡上涂抹,然后乘风而去,把作品留在尘世间。如何形容草籽花的颜色?我们知道,红得太深了就发紫,蓝色太深了也发紫。草籽花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蓝中带紫。寻思一个比喻,找到了,她就像蓝墨水倒在纸上晾干后那种,乌中带些晶亮。草籽花,这种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