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村里那条儿时求学时期沟连起学校与家的大马路,旷阔荒寂,寥无生机。
无论春种秋收,夏暑冬寒,忙碌的乡村人总是行色匆匆,只做踏步之路,不曾在这里驻足谈笑。
今日,村里那条依然可以沟连起儿时母校与家的大马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熙攘间,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车辆驻满路的两侧,男女老少身搭白布巾,脚缠白布条,久坐其上,喝茶斟酒,谈笑风生。
是的,他们从四邻八乡赶来,正在奔丧。
受妈妈的指派,我要去地里唤回正在摘采花子的爸爸去丧葬现场吃席。
大家送别的老人,是非本家的一位大爷(乡间对和爸爸同辈且年长人的称呼)。
所以,爸爸今天也是奔丧的一员。
摆酒席的路也串起了庄稼地与我们的家,我匆忙走在路上,得以看见这份非往常。
我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耳边响着的是专业团队鼓吹着的丧乐声,人们围坐一起相互攀谈的笑声,现场负责人安排到场客人就坐的呐喊声和身边疾驰而去的陌生车辆的马达声。
我没有看到挂泪的面容。身披孝服的子孙们两颊干爽立在道路的尽头,佝偻着的,直立着的,不约而同的望向宾客就坐的绵长马路,茫然写在脸上,不相熟悉的满座亲朋揽入眼底,他们在想什么,无从猜起;他们应该干什么,无人知晓。他们都在等着被安排。
我疾速的行走着,压低了帽檐。
我想逃离这冗长、狭窄的道路,抓紧完成妈妈交代的任务,好像晚一分钟,爸爸对大爷的吊唁就减了一分诚意;好像快一秒钟,我对大爷的哀悼就增添了一分诚意。
“你来干什么?”爸爸已经完成了摘采,正拿着他的篮子走向电动车。
“我妈让我来叫你,赶紧去坐席。”
“你去吃就是了,不然都晚了。”老爸有些着急。
“我在家吃完饭了,你把篮子给我,我挎回去晒上,你直接骑车去。”我拿下篮子,爸爸一句话没说,骑车就离开了,也没说载我一段路。
我并没有生气,相反,为自己出色地完成任务高兴着。
昨晚本来说好今天去大爷家帮忙筹办丧礼的,妈妈怕爸爸累着,又怕他脾气一急,不拿自己当外人多管人家家事,于是接替了他。嘴上说着愿意,但是近年来极度渴望被需要和无比热心的爸爸心里应该会有些失落吧,我猜。
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就是有力的证明。我得意极了!
回去的路上,为两位奔丧的人精准的指引了方向,回想过去给外乡人指路的无获,第一次,我对乡邻间的事知道的这么熟稔。内心生出一种自豪。
终归,我用渺小且别人不在意的行为,表达了对死者的哀悼,我想这是我对生命尊重的最强仪式感。
在我们的乡俗里,奔丧送葬多是男子的事,他们总是被排在送葬队伍的排头,女子则是紧随其后。那时我有些羡慕那些走在前面的人,好像他们比我更靠近离去的亲人,更好表达对他们的思念。
小时候,亲近老人的离去总是很频繁。得以送葬时,积极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肆无忌惮的大哭,是想表达不舍还是悲痛早已分不清,只记得很爱哭。
长大后,这种频繁又卷土重来。却有些害怕那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了,很少机会去参加,去哀悼。
直到姥姥离开,我已经找不回儿时放声大哭的能力。走在奔丧队伍的中间,搀扶着妈妈,听着她的哭声,心中涌现的是对她的心疼。
有人说“父母是挡在死亡面前的一堵墙”,有父母陪伴衰老的子女,可以不惧死亡的威胁。姥姥的离开,妈妈与死亡相隔的那堵墙没有了。
于我而言,我与生死相隔的那面墙开始高高竖起在我的面前,突然间,我想明白了儿时嚎啕的原因,那应该是年少不知生有何贵,死有多惧的豁然。
我们有陪姥姥走过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始终记得在她弥留之际枯瘦如柴的脸颊,慢慢散去星芒的眼神,紧紧抓握着我的手的手,和死神尽力抗争的勇敢,以及离开时安详的面容。
这些珍贵,都藏在了脑海,而无须嚎啕大哭去告知四海。
所以我开始接受,葬礼上的谈笑与轻松。我开始相信,悲痛就藏在无泪之面的底层,成为我们对离去之人永远的不为人知的祭奠。
在今日,这条熟悉的曾助我走上求知的拥堵的大马路,热闹的另有深情。
我和爸爸在桥面上相遇,他正拿着一堆小圆凳在负责人的安排下入座,我看着他和亲戚们凑在了一起,不觉得放慢了脚步,抬高了帽檐,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