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花园。
树木葱茏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阳光,只是篱落下一些光线来,蝉的鸣也好像只是为了衬托出环境的幽静,一个浅浅的小池塘看得见下面铺着的青色瓷砖,微微的一点水,并不妨碍倒影出天光云影,也恰好够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在玩着她的玩具小鱼,她一边玩一边朝着上面喊:你说是红色的小鱼游得快还是粉色的快一点儿呢?
“我猜是红色,你试试看呀。”
随着这声应答,小女孩开心的去让她的小鱼儿游泳,而我可以更好的欣赏这夏日的午后以及在这静悄悄的午后看书的人,我,可不是青石板上坐着的人,我是她手中的这本书,确切点说是一部,因为有四本。
我已经做书很有些年头了,比那个玩小小鱼的小女孩久远,也应该比我身边的这个看书的姑娘做人的时间还要长,做为一本很受欢迎的书,而且很久以来都很受欢迎的书来说,我其实见过很多人的,不过眼前这一位,我依稀觉得似曾相识。
做为一本武侠小说,我一般跟男孩子们比较合得来,女孩子据说总是喜欢另一种格调的比较多,所以我对于看过来的女孩子总是记忆要深刻一些。
如果真的是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不过十几岁的样子,那一年是大年夜,四周都是鞭炮和烟火,在一个宽阔的屋子和宽大的床上,她裹着被子抱着我看。
我因为当时在人间也有些年头了,分辨出来那是大年夜,其实当时有点担心,怕她是一个和我的主人公一样孤苦的女孩子,后来发现有人过来拖她去吃饭,而她年夜饭也吃得心不在焉的才发现不是,于是又担心她是不是跟人赌气,要知道那晚上的中国,大家都是去看春晚了,她们家也是这样,只有她,在看着我,我当时就跟她说:我又不会走,你明天再看不一样。
她眼睛都不抬,回答了一句:那里等得及。
我这才发现,她的确不是再跟人赌气,因为她当时的表情是眉开眼笑的。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另一个城市,我确认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她,大了许多也高了许多,不过表情是愁眉苦脸的,显然在学习什么东西,后来发现了我,就把手里的那本书扔了,过来找我玩,我当时也好心劝她来着,我说:我也不会走,你做完功课再看吧。
她说:功课那里是能做得完的。
我一个不小心看见,被她扔下的那本书竟然是一本试题,于是就更加着急,想她到底年轻,大概还不知道考试的重要,但做为一本在人间浪迹了很久的书,我其实是知道的,就想从她的手里挣脱,但是也并不能够,虽然我是一本武侠小说,但我本书并不会武功的,于是只好哄她:我在这里躲起来不给别人看,一定等到你考完试好不好?
她说:你不觉得我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还要准备考试太苦情戏了吗?不要。
我是暖炉吗?什么时候书也兼有御寒功能的,拿我做不肯学习借口。我本来好好一本书,都是让她这种人害得被老师和家长们说。但,也显然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无可奈何的被她翻看。
但问题是她是哪次看不是从头到尾看完,如今可又看什么?我看着觉得有点像,但又觉得不太对,如果是她,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书写的故事,虽然那是分散在不同的纸张上的,但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就算有一点,也是因为我的作者改呀改的原因,但我记得她是那种版本都看过了,现在怎么还可能看得那么入迷,要知道,我是一本小说,一部分是靠情节去吸引人的,如果是她,这份吸引早就应该不在了,她可再看些什么呢?而且竟然还很是像那么一回事的一页页的看下去,让我都有点恍惚,难道真是初识。
二
做为一本书,我其实是可以触摸到读者的意识的,而这,也是做为一本书的乐趣,我刚开始做一本书的时候很喜欢这样做,后来也就不太喜欢了,不管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而且也真的不是很有意思的,就我而言,一般的也不过是很精彩,很曲折,很感人,再新颖一点的就是说文字也还生动,再再新颖一点儿的也就是说写武侠写的比言情还要深情,话到也都是好话,不过听多了也觉得倦倦的,以至于我也不是很像听了,而且一般情况下,做为一本休闲的读物,看的人很多,但是大多数也不过看了消磨过去时间就算了,看不到什么真心的,我在人间过了这么久,其实也习惯了。
等到后来知道他们翻开到那一页的时候会笑,翻看到哪一页会掉眼泪,准确得就像是钟表一样,就觉得更加没有意思了。
眼前我的这枚读者,她没有大笑,也没有掉眼泪,也没有叹气,也没有皱眉,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在林荫下静静的看着我。
而这,终于激起我的好奇,如果她真的是我见过至少两次的那位姑娘,那我就更加好奇她这会儿会从我这里看到什么了,于是,我凝神听到了她阅读的一路心音,听到却是听到了,却觉得抓不住半分,来去就像是山间的无心出岫的云朵,本来就不是很知道会从那里飘过来一朵儿,又不是很清楚是什么形状,又很快被风给吹散了,或者转到了另一边,也搞不懂个是怎么转过去的。
我听到她说:以前的人是这么热心的吗?路上见到几个没有爹妈的孩子就那么自然的带回家去养着,也不用考虑抚养费的问题,而且也没有收养手续。
我听她说:果真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听到她说:这么小的细节都能注意到。
我听到她说:世事不遂人愿这种事也可能表现在明明想着帮助人,结果却害苦了她。
我听到她说:有时候看着是个机会,谁知道也可能是别人最好的机会,看着是负担,却可能是最大的帮助呢。
我听她说: 大成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道还备胡?” 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南隅: “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
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 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靖未必就不是诗化的人,不过要是杜甫的诗。
我听见她说: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如尘埃。一只蜜蜂绕着素手香凝的一支桃花飞过,就这般也能随人心念一动,把情节引向另一个去处。
我听他说:每个人的目光都有自己的锁定和评判。
听到她说:怎么这里还藏着一个如此辛辣的讽刺。
听到她说:情是一场寓言。
我听见她说;其实谁的付出都没有被辜负,她们只是没有得到他的人而已,但是他为了救护她们连自己的性命和幸福都肯舍去,那又算不算回报。
我听到她说:原来两个人的情话也是可以伤人的,可真是片叶飞花,皆能伤人了。
我听到她说:先决定了自己的心意,做或者不做,事情都可能会出现转机。
我听见她说:世事变换这种事,谁又能说得上呢?
我听见她说;人家都结婚了,还夫妻恩爱,还留着自己的信物,连一向恩爱的夫人都不知道,难道不是心底为她独自留下了空间。她已经背叛了师门,惹了祸逃回来,师傅还肯为她搭上了性命,落在她的眼睛里就只有陆郎无情,师傅偏心,可见她的确应该问一下:情为何物?因为她真的不知道。
我越听越怀疑,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哪里看到这些?
然后,我是顺着她的指点,却分明的依然是自己书写的熟悉的故事,是李莫愁的爱恨,是金轮法王把郭襄放在高台上准备烧死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那一天是他自己会死在台下,是襄阳鏖兵,是杨过和小龙女说话自说情话却引得李莫愁情话之毒发作了,是杨过去救程英和陆无双和襄儿,是裘千尺的目光滑过满厅的人物,落在裘千仞身上,很明显,那才是她要寻找的人,而一灯大师,黄蓉他们再怎么了得,都不可能是她寻找的目标,是绝情谷里烂漫情花,公孙绿萼说听家父说情之为物,入口甘甜,回味苦涩,原来公孙止那种人也是可以这么说话的,是临安城里条件反射一般的以为郭靖能守住襄阳,全然不管他付出了什么,是冯默风看着杨过那么年轻都不肯为国家效力,连看都不肯多看他一眼,是黄蓉和程英他们被玉峰引着去百花谷找老顽童,是杨过背着受伤的小龙女去迎战,而金轮法王是觉得他们两个一个重伤,一个断了手臂还要照顾受伤的爱人,机会委实太过难得,才有违心愿一般的去出手,最后惨败,是黄蓉凝视着夕阳下鬓上增添了几丝白发的郭靖,-------是一个小小少年那么想学习武功保护自己又不肯偷学,看着那一天郭靖和黄蓉外出,带回来三个无家可归的少年--------
千真万确,是我字里行间的故事。
三
”这本书你还没看完吗?"
"什么还没有,你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
果然是你呀?”我忍不住问:你那次考试到底过了没有?
她笑意更深:我那时候认真学习都考不过,更可况还没有学习,自然过不了,我的生活又不是你的小说,几乎不发生奇迹的。
我不禁着急:那你后来怎么办的?
她还是笑着:一个人一辈子不知道要考多少要多少试,一次过不了,又不会是世界末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她果然好好的,可是我却有点担心,我书里的郭襄儿没有看懂黯然销魂掌固然可惜,看时看懂了从一个笑得弯了腰的小姑娘到潸然泪下,那也并不是很开心的。做书矛盾总是怕人看不懂,辜负了作者的心意,又怕人当真看懂,是因为读者懂了太多世情无奈。
我不禁又仔细一点打量她,是变化了不少,又瘦了一些,还黑了不少,不过看神色也不过是劳累之后的一丝疲劳,不过眉间到底还不见锁着重愁,眼底也并不见埋藏着凄苦,我终于舒了一口气,问:很久不见,你可还好吗?
她指着书里的原文一半儿是读一半儿说:人生不如意事是十有八九,不过常思一二就会过得好一点儿。
四
相互打过招呼以后,她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们继续在小池塘边坐着,偶尔彼此也说说话。
我问她:你现在看我可还觉得像小时候一样好吗?
她点点头:你什么时候看,都是很好。我以前能看下去是因为有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看得下去自然是因为有现在喜欢的东西,我以前看的是江湖远,现在却觉得人很近,我们的世界虽然不是你的传奇,我们也只是平常人,但是遇到危险盼着有人保护,遇到为难想着有人分担,自己虽然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达不到别人的期许依然会觉得内疚,盼着一个人的心情,盼着一个时间点到达的漫长,深怕希望落空的担忧,安慰着别人说没关系,我会有办法的,其实一点办法也没有的焦急,在一低头的镜子里发现自己尘满面,鬓如霜,几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惊讶,面对着自己关心的人,也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换她开心快乐一点,最后却发现她在自己的困境里自己其实半点忙也帮不上-----在这些方面书里和书外的人其实没有半点不同------
有时候我们说说话,有时候也不说话,她继续看她的,我看着旁边玩小鱼的邻家女孩悄悄走远,日影悄悄绕着树荫下一个看书人打了一个旋转。一天的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晚上,我跟她回家,走在路上,看着外面林立的高楼,不禁好奇:莫非你把这做城市也住成了古墓?
她笑着说:你以为一本书,一个电影就不可以是一座古墓吗?蓉儿只是在射雕英雄传里鲜活,走出那本书就变得平常许多,而演她的那个翁美玲,那么漂亮,也只是把漂亮和聪明留在了那个电视里,出来以后,就像折翅的天使了。
我听她闲谈忽然想到:我这本书不是早就编成各种版本的影视剧了吗?你怎么不看,莫非都编得不好吗?
她便打开电脑给看各种版本,我第一次看见我面前的鲜活的主人公,有的一下字就认了出来,有的却不太认得,便问她拍摄得好不好。
她说:有好有不好,开始的时候,大家对武侠小说大概也不太尊重,于是给篡改的比较多,后来随着你被更多人喜欢和承认,就成了经典,拍摄的时候认真倒也是认真了,不过似乎又太过郑重,演员生怕演绎得不好,立求做到一丝不苟,却在努力的过程中因为太求相似失去了自己的理解和创造,反倒失去了神似,不过总体感觉还是这个版本的好些,她翻出来给我,上面的男孩子年轻俊朗,风神采飞扬,果然------
她继续说着:武侠剧多是古装剧,何况金庸先生的武侠本来就用很多传统的东西,我们这边拍的不管多么精致,多么怎样努力的去注意细节,以求相似,却总是觉得有点隔阂,而且越是过于逼真就反而失去了自然,倒是香港和台湾那边,演绎起来古老的仁义礼智信,演绎起来妻子温婉兄弟的孝悌彼此之间感觉要自然太多------文化这种东西,随着习俗传下来便传下来,既然没有,也实在演出来,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像你的主人公的断臂,终究再难续了--------
我看着屏幕上流动的画面,因为她家里没有别人,我的主人公们也就从书里走了出来,随便的坐在她仅有的床边或者椅子上,大家议论着喜欢那一个版本的自己,那一个觉得跟自己像,那一个又不像,那一个差了十万八千里之类的,后来我们慢慢的都在她的谈话声里沉默了。
五
到入睡时候,她把我收收好,放在小书柜上。轻轻笑起来:算了,就不说再见了,反正我们也算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我忍不住笑她:你看我随便怎么看都好,看诗经那种书就麻烦你看正经一点儿吧,据我所知,这一句古诗的意思是说,有的人一见如故,不用太长时间,而有的人认识了很久却还像是陌生的,你倒是说说这个意思这为什么要用在我们俩之间?
她说: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了,这算不算倾盖如故,而你常读常新,说不定等有一天我都老了,满头华发,还能从你的字里行间读到新的东西,那又算不算白首如新呢?”
这一下,就连陆续回到我书里的主人公们都跟她一起笑着看我。
我实在有点儿气苦:乱解词语。
她更笑得厉害:若把词语解释得别用洞天,谁能比得上你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