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下）
秦明见山上的人都回去了，心中越发脑怒，恨恨道：“这些草寇真是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寻路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人山头，只见铺天盖地的擂木、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滚落下来。灰瓶是装有石灰的瓶子，金汁这里指黏稠污秽物。走在前面的士兵惊慌后逃，早被打倒三四十个。只得退下山来。
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哪里按纳得住，带领军马，绕着山下来另寻路径上山。寻到中午时分，只见西山边一阵锣响，树林丛中冲出一队打着红旗军士来。秦明立即率人马追赶上去，忽然，锣声停止，红旗和队伍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边，又没正路，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用乱树枝，交叉着挡住了路口，不能上去。正要派军士先头开路，只见军士来报道：“东边山锣响，也有一队打着红旗的军士冲出来。”秦明一听，立刻率人马飞也似奔往东山那边去。来到近前时，锣也不鸣，红旗和军士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四下里寻路，又都是砍柴的路径，也都是被乱树枝塞断了。只见探军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声又响起，打着红旗的军士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赶到西山边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和军士也没了。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正在西山这边气忿不已，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天响起，急忙带了人马又赶到东山边，还是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秦明气满胸膛，正要催促军士继续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那边又叫喊起来。秦明怒气冲天，带领兵马又赶往西山这边来，山上山下一看，并不见一个人。秦明喝叫军士，到两边寻路上山。其中有一个军人禀报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有东南方向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若是在这里寻路上去，恐怕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然那边有大路，那就连夜赶过去。”便率一行军马匆匆赶奔东南角来。
眼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好容易来到东南角山下，正欲扎寨做饭，只见山上火把飞舞，锣鼓喧天。秦明怒从心头起，当即率领四五十马军冲上山来。霎时，山上树林内乱箭射下来，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让军士只管做饭。就在这时，山上又燃起八九十支火把，唿哨着冲下山来。秦明急忙领军去迎战，火把又一齐都灭了。当夜虽有月光，时而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叫军士也点起火把，引燃各路口树木。只听得山口上传来鼓笛的声音。秦明纵马上山来一看，见山顶上点着十余个火把，照见花荣陪着宋江在上面饮酒。秦明看了，心中怒气没处出，勒住马，在山下大骂。花荣回喊道：“秦统制，你不必焦躁，先回去歇息着，我明日和你拚个你死我活，论个输赢就是。”秦明大喊道：“反贼，你现在下来！我现在就和你拚上三百合再说！”花荣笑道：“秦总管，你今日劳顿了，我即便赢了你，也不算强。你暂且回去，明日再来。”秦明越听越气，一直站在山下骂，本想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只能在山坡下叫骂。
正叫骂间，只听得本部军马失声呼喊。秦明心里一紧，急忙拍马回到山下，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齐射落下来。背后二三十个小喽啰聚做一群，用弓弩在黑影里往山下射人。众军马惊呼着一齐拥挤过山侧低处溪坑里去躲避。此时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忙着躲避弩箭时，忽然又叫苦连天，原来上头洪水倾泻而下，一行人马瞬间都泡在溪水里，各自拚命挣扎。水急脚滑，好容易爬上高处的，都被围上来的小喽啰用挠钩挠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高处的，都淹死在溪水里。
秦明骑马跑上高处，看到眼前的凄惨景象，怒气冲天，脑门炸裂。忽见侧边一条小路，秦明把马一拨，抢上山来。走不到三四十步，便连人带马掉进陷坑里去。两边埋伏的五十个挠钩手把秦明钩上来，剥下浑身战袍、衣甲、头盔，夺下兵器，拿了条绳索绑了。把他的马也救了出来，一起都押送上清风山来。
原来这都是花荣和宋江预先设计好的圈套。先使小喽啰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引诱得秦明人困马乏，琢磨不定。又用土布袋填住山涧中两溪的水，等候夜深，把秦明的人马逼赶到溪坑里去，然后上面搬开土布袋放下水来。那急流而下的水立刻淹没了躲在溪坑里军马。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一大半淹死在水中；被生擒活捉一百五六十人，夺了七八十匹好马。最后在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没有一个逃回去的。
一行小喽啰把秦明押到山寨里，已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喽啰把秦明押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跃下厅来，亲自解开了绑缚秦明的绳索，把秦明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上。秦明慌忙答礼，道：“我是被擒之人，任由你们碎尸万段，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啰不懂尊卑，误有冒犯，望乞恕罪！”随即取来衣服帮秦明穿上。秦明问花荣：“这位打头的好汉是什么人？”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宋江。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一愣，忙问道：“这三位我自是晓得。这位宋押司莫不是那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一听，连忙下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也慌忙答礼。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便把自己离开郓城县，直至被刘知寨拷打的经过，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连连摇头道：“只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事情！待秦明回州府去对慕容知府说明此事。”燕顺留秦明在山上暂住几日，秦明见了宋江，也有意交往，便答应了。燕顺随即安排杀牛宰马，准备宴席。被抓上山的秦明手下军士都藏在山后房里，也款待他们酒食。
秦明饮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然你们宽宏大量，真情实意，不杀秦明，那就还我盔甲、马匹、军器，我立刻回州府去。”燕顺劝阻道：“总管差矣。你带来的青州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去州府？慕容知府岂能不追究你罪责？不如先在荒山草寨住段时间，草寨本不堪总管歇马。”见秦明未置可否，便又说：“要住得习惯，干脆也在这里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的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听罢，立刻起身，走下厅义正严词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封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待秦明，我岂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便杀，休想让我随从你们。”花荣赶忙起身走下厅来拖住秦明道：“秦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迫才如此。总管既然不肯落草，怎么会逼迫你随从呢？只请少坐，宴席完了，小弟把兄长衣甲、衣盔、鞍马、军器归还兄长，随兄长离去。”秦明哪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劳神费力了一天一夜，人尚且挺不住，那匹马岂能不喂饱了再去！”秦明听了一寻思，说得也是。便又回到厅上来，坐下继续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敬酒劝酒。秦明一则困乏，二则被众好汉劝不过，只能开怀畅饮，不觉喝得醉了，燕顺令人扶他去帐房睡了。众人也各自去歇息。
秦明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早晨八点多方醒，跳起身来，洗漱完毕，便要下山。众好汉都来挽留道：“总管，吃了早饭再动身，我们送你下山去。”秦明是性急的人，急着要下山。众人慌忙安排些简单的酒食让他吃了；取出头盔、衣甲，给秦明披挂上，又牵过那匹马来，拿出狼马棒，先交给喽啰送在山下等候，五位好汉都下山来送秦明，拜别后，把马匹、军器交还给秦明。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亮离开了清风山，上路飞奔回青州来。
到了离青州城十里路口处，恰好上午十点前后。远远望见城里方向烟尘四起，路上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了城外一看，原来原有数百户人家房屋都被火烧成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躺着被杀死的男人女人，不计其数。秦明看了大惊，策马越过瓦砾场，跑到城边，只见门边吊桥已经高高拽起了，城上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和炮石。秦明来不及多想，勒着马大喊道：“城上放下吊桥，放我入城！”城上有人看见是秦明，不但不放吊桥，还擂鼓呐喊起来。秦明大喊道：“我是秦总管，为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站在城上女儿墙边大喝道：“反贼！你竟然不知羞耻！昨夜率人马来攻打城池，把许多无辜百姓杀了，还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还敢再来骗开城门。朝廷不曾亏负你，没想到你这家伙竟然如此不仁不义！我已差人奏报朝廷去了。早晚抓住你，把你东西碎尸万段！”秦明大喊道：“公祖冤枉。秦明因折损了兵马，被那些山贼们捉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攻打城池？”知府喝道：“我还不认得你这东西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清楚地看见你指使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赖得过！即便你输了被擒，如何随去五百军人竟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骗开城门接走家里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被我杀了。你若不信，给你妻子头看。”红头子这里特指农民起义军。知府话音未落，一旁军士用枪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来伸到城墙外，让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见妻子首级，气破胸脯。忽然想到自己的行头被清风山几个人拿去过，心里怀疑屠杀百姓，焚烧民房是这伙山贼所为，可又分辩不得，只能暗暗叫苦。不等秦明回过神，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下来，秦明只得退避。看见漫天遍野的烟火尚未熄灭。回马来到瓦砾场上，恨不得死在这里。又一心思，不行，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身后背负骂名。寻思了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向知府分辨，也进不去城，只得纵马再回旧路。
信马由缰，行走不到十里路，只见林子里转出一伙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骑着五个好汉，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五人和带领着一二百小喽啰。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要投奔何处去？”秦明见宋江这么问，立刻确定这一切都是他们使的计谋，逼迫自己入伙。顿时怒不可遏，恨恨道“不知是哪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的样子去攻打城池，烧毁百姓家房屋，杀害良民，反倒使我一家老小被杀，逼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找到那个冒充我的人，定要打碎这条狼牙棒才罢！”宋江却不以为然道：“总管息怒，既然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会与总管做媒。我有个好办法，请总管随我们回山寨禀告，这里不好说话。”秦明走投无路，只得随从他们，又回到清风山来。
到了山亭前，众人下马，一齐走进山寨内。小喽啰已在聚义厅上安排好酒果菜肴，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落坐，然后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也跪下答礼。宋江双手抱拳开口说道：“总管休怪，昨日留总管在山上，总管坚意不肯，是宋江想出这条计谋来，挑选个长似总管模样的小卒，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足下那匹马，拿着足下的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故意在显眼处指挥由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打扮成的红头子杀人，并让人装做总管去你家中接走老小。故意杀人放火，是要先绝了总管回去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给总管请罪！”秦明见宋江毫无隐瞒都说了，怒气攻心，想要和宋江等人拚命，却又一寻思：一则这可能是上天的安排，要不事情怎么如此凑巧；二则被他们软困，且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不过他们众人，因此只得先暗自咽下了这口气。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太狠了些，断送了我妻小性命！”宋江答道：“不这样，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留下？兄长没了嫂夫人，花知寨恰好有一妹妹，甚是贤慧，宋江愿意主婚，陪备财礼，嫁与总管为继室如何？”秦明见众人如此敬爱自己，方才放心归顺。众人都让宋江居中坐下，秦明坐上首，花荣坐在他旁边，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奏乐饮酒。
席间，众好汉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也是我属下，也是我教他的武艺，而且和我交往得最好。明日我就去拜访，说服他投降入伙，顺便把花知寨宝眷接出来，把刘高的泼妇也捉来，与仁兄报仇雪恨，作为小弟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总管如此慨然相许，真是多幸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
次日早晨起来，吃了早饭，各自都披挂好了。秦明上马，先下山来，拿着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黄信自从来到清风镇上，发动镇上百姓，和寨兵一起昼夜提防，牢守栅门，又不敢出战，不断派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天只听得守门军士来报道：“栅外有秦统制独自一骑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仍不放心，便上马飞奔栅门边亲自查看，果然是一人一骑，又无随从，便叫打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进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请秦明上厅来。叙礼罢，黄信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先说了自己损折军马等情况，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如今在清风山上，我现在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一句话，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哪里，黄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说宋公明也在山上，不知宋公明因何而来？”秦明笑道：“就是你前几天押去州府的郓城虎张三，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官府注意，因此谎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跺脚道：“若是小弟知道他是宋公明，在路上就放了他！一时大意，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些害了他的性命。”秦明、黄信两人正在公厅内商量准备动身，只见寨兵来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了，急忙上马，前去迎敌。二人带着军马来到栅门边一望，只见远处尘土蔽日，杀气遮天。正是：两路军兵投镇上，一行人马下山来。
不知秦明、黄信如何迎敌，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