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平日里,族中叔伯、兄长,甚至父亲自己,都没少夸过你,心思聪颖,奋发向学,”才刚一回到自家的宅邸,他立马就毫不客气地将幼子拉进前堂,“可你看看你今日作为,又是辱骂、又是戏弄,哪儿有一点陆氏嫡子的样子?!你自己说说,你错在了哪儿?”
“——父亲,孩儿本来就没有错!明明,明明是诸葛家那只彘……”
“……还胡言乱语,你当自己家里,是闹市口吗?!”
盛怒之下他也有些气喘不匀,深吸一口气,复理好心脉之后,方才又带着厉色审视着眼前的小犯人——可偏生这小娃娃此刻倒是充分表现了名中本色,满脸抗拒地回瞪着他的怒容。
“……看来你还没悟透,好……”他一把拽住自家的小惹事精,一面却往后院的祖祠走去,“待为父给你开贴‘猛药’来。”
……
陆家后屋的祖祠前,有绿树荫荫,亭亭如盖,若鹏鸟展翅,回护幼雏;恰若一辈一辈的陆家先祖,言传身教,叮咛教诲,甚至舍生忘死,只为后继之人,茁壮成材。
他,亦是如此。
只不过,此刻他选择的方式,却并非要袒幼护短——恰恰相反,他要将自家孩子哪怕最微小的一点错处,在尚是幼芽之时,连根掐断,以绝其后患。
“怎么,有心敢为,却无胆敢言吗?!”
“抗——并不觉得自己错在何处!!”
“——还嘴硬!!”
是想不明白,还是压根就没有动脑想?他掌中的藤条因着心中的愤怒,微微抖了两抖,分明是再小不过的动静,却仿佛能搅动满室的风,都跟着一起偏转了。
“是谁辱骂比自己年长者是畜类,又复加以作弄的?”他声音虽不算高,可眼神中已然寒光四射,“方才已经做下了,此刻却要抵赖,你对得起今早刚读的‘君子坦荡荡’吗?!”
“——可是那彘……”
“——诸葛元逊!”
“——反正就是个小人!”小朋友虽然机灵,但也是有些口不择言,“分明是他嘴上使巧话骂人,非但辱了我,还蔑视父亲,甚至吴郡陆氏!!人已犯我,对这样的家伙,难道还要学宋襄公吗?!”
“……他对你,是要打还是要杀了?况且诸葛伯父如何温和待你,你却又是如何待他之子,这要是传出去,可不是天大的笑话?!”自家儿子不肯罢休,越激得他也怒火上烧,“何况,陆氏与诸葛氏同侍大吴,来日说不定你便要为人之下属,现在小小年纪就如此恶劣,日后——”
“——日后谁要跟他这种人同侍君上!!!”
“……看来不给你来点‘猛药’,你还当真醒悟不过来,”怒极之下,他反倒不再与自家幼子多说,手中家法直接就是一振,“把下裳撩起来!虽说不撩也没什么干系!!!”
随后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火星炸裂般的声音。
(6)
……
“怎么样,清醒些了吗?这回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没有?!”
看着自家幼子撩起的下裳之处,原本白生生的翘臀之处,现在已经多了几道刺目的红色,恰若林间雪堆上,落下了几行鲜艳的梅花。
“——分明就是那彘错在先……”
“……你倒还‘一而再,再而三’了?!”
“刷”一声,此刻若有吴军将士在侧,只怕也只能听见,风飒飒兮若木萧萧;却也难看清楚,这吴中第一位大都督,是如何运劲带风、出招若剑,又是一藤鞭说至就至,压根不等人反应过来,已然抽到了白花花的……屁股之上。
“今日才看到孔夫子言,颜回之仁,能不二过;你自己数数,从你恶骂旁人开始,已经多少过了——”
“等等,夫君……这,抗儿这……这是怎么了???”
忽然一个甜美如春末花信风的柔婉女声传来,紧接着,一个身着粉紫罗衣、绾着高雅发髻的女子,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奔跑而至,显然是听得下人来报之后,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已是忧心至极点了。
“你却问问你孩儿自己看看?!”
实话说,他身是上大将军,心却存书生风骨;平日里与爱妻素来是相敬如宾,极少直截用“你”这般大男子气十足的语气与爱妻呼来喝去。
“这逆子今天到底做了什么好事,难不成他自己还真赖死不说?!”
“……母亲,是,没错,是我骂诸葛家的元逊兄长是彘,还往他脸上污了个好大的‘彘’字,”这小娃娃先前在父亲面前硬度能超过山岩,但一见了母亲,却又是另一番态势了,“可是,可是,分明是元逊兄长,自己先对父亲出言不逊,还辱骂我,说我是个随时就会一命呜呼的病骨……”
“——你这逆子……虽说元逊说得是不好听,可到了你这儿,怎么还又变样了?!!”
“——反正也差不多!”
“……别,夫君,先消消气儿,抗儿素来敬重父亲,绝对不会有意要气你的,”风华尚存的陆孙氏一见那条藤鞭似乎又有颤动之势,立马什么都不顾了,先阻住这藤条的动静再分说,“夫君,虽然抗儿确实惹下了大错,可是一来,这错已经犯下了,你再重罚他,也已经是覆水难收;二来,的确抗儿有大错,可是也……也是事出有因,不能不考虑他或多或少,也是为了你的声威;三来,三来……”
说着说着,却见那姣好如芳花的柔美面容上,居然无端隐有晶莹闪耀,恰似芙蓉带露,晚云沾湿,更兼斯人本就气质和婉温柔,这平白一下就添了许多伤意,当真叫人见之即怜。
“……三来,夫君……如今,阿妤和你……已经只有抗儿这一个孩子了,”无论是哪一个母亲,最痛之伤,莫过于丧子之痛,“抗儿他的亲兄长……我们的延儿,早在数年前,夺回荆州之后,就已经,已经……”
“——和你风雨同舟,都这么些年了;卿心中有所思,我岂有不知……”
大约也为自己爱妻的梨花带雨所感染,大约也忆起许多年前,另一个幼小的孩童回归永恒的安宁时,她的哀痛与他的悲伤;他说话的声音,终于又稍微柔软了片刻,那柔软如白玉梨花般的声音,仿佛能将世间一切霜风暴雨,都尽数柔化。
但这柔软,却也只在片刻之间——他是能顶天立地的男儿,自然,就有内心认定的铁则。
“爱妻——阿妤,”恰是上善若水,至柔能化至刚;明明还是他的声音,此刻却已能截金斩铁,“你说得我都明白,我也不是真得要把阿抗打成什么样——但是阿妤,你可知孟母三迁,为的是何?不正是从小杜绝不正之风吗?!虽然原本,错的确不全在阿抗,但他明知有错却不肯认,如此执拗顽固,来日无有下属心服事小,万一要是真遇上大风波,只怕遭灾的不止是他个人,甚至会是整个陆家……!”
“这……这……”
芙蓉带露般的粉面微微生红,却是佳人也有困囧时——虽然在还是名叫“孙妤”的少女时,她便已凭着远比一众姐妹平稳淡然、雍容大度的性格,才使得身为一方至尊的叔父(孙权)放心将她嫁入江东第一大士族;可现下,一边是自己独养的宝贝儿子,一边却是自己相濡以沫的夫君,生生夹在两方之间,一缕柔肠,一寸芳心,也当真是百转千回,有口难言其感了。
“诶……好……吧,还是……还是夫君……思虑周详稳妥,”终究识得大体的理智,还是压过了护犊子的感性,他的陆孙氏夫人强压住话音中的痛腔,扭头转过一边去,“只是,只是……夫君,稍微……稍微打轻那么一点点儿,抗儿,抗儿他从小……身子骨儿就不好的……”
“……虽然我是说过,他不认错,为父的我就不停手;但是……我也并没有说,他在这屋子里,就必须不可以躲——只要他能闪的开啊?!”
“……诶?!!”
……
(7)
……
夜至。疏星寂静,明月无言;却照彻吴江两岸,万户千家。
却是何人不借灯烛,悄然穿过一重重幽邃的厅堂门廊,缓带轻衣,素色无尘
;人映月,月映人,幽幽然如夜游之仙,飘然行至某处门前,轻轻一扣,便直推而入。
“……是母亲吗?”
红烛高烧,明亮的焰光之下,却照清了软榻之上,白日挨了一顿狠打的小男孩儿现在的情状——此刻,这小娃子真成了一只趴倒的虎崽,虽隔着下裳,却也隐约可见,臀部和大腿根已经肿得老高,难怪非得这般老虎打横趴软枕,才能避免碰到痛处。
小娃娃的声音虽然绵软,还隐隐约约带着些许呜咽;但其中,那如碧竹般不能摧折的倔强,倒也是半点没减。
“母亲,您不要太过担心抗儿,抗儿没有……没有那么痛,还……还可以……”
“——怎么,还不是那么痛?还是说,你还觉得痛不够?那就起身来,再来一轮?”
——话声却比白日里,多了好几分的温暖与玩笑。
“——父……父亲?!”
小家伙勉强挣扎着扭头一望,顿时嘴巴就张得老大;他则拼命忍了笑意,慢慢走上软榻前来。
“说实话……还疼吗?”
“——呜……”
有一瞬间,他试图要撩开幼子的下裳,不料或许是因为白日挨打的缘故,小家伙本能便是有些抗拒地一扭屁股;但就这么小小一个动作,却牵动了藤条留下的伤处,小家伙立马就是轻轻一声“嘶——”了出来,当真是打在儿身,痛在父心呵。
“——其实很痛的,是不是?”
“呜——痛……”
“诶……你这傻小子,”他此刻的话音,较之早些时候训斥人时,不知软和了多少倍,“虽说我小时候,从没像你这样顽皮过……可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却已经和你祖父……”
罢了……本来也不记得太多关于自己父亲的往事,此间又何苦多提,天人之永隔?
“算了……不说这些了,屋里头太闷了,怪道你屁股会这么疼,”他一把就抱起了软趴趴的丧气小老虎,径直往自家的庭院中走去,“夏夜里树下可凉了,吹些凉风缓缓,伤,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
院落之内,恰有些许石质的椅凳;天色已完全昏黑了,清风亦已是舒爽无比的凉,树梢静了,花草睡了,牵牛织女也在银河两侧默然不语,自大吴立朝之后,他倒真是极少有这般难得的安闲了。
因着屁股依旧疼痛难耐,自家这只小老虎只好打横趴在他的膝头;他轻轻撩起那件短短小小的下裳,看清了里侧深一道浅一道的红痕,心底里亦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叹息。
“屋外确实凉快些吧?”他顺手抚摸着幼子的背,“看你这伤的,虽然上过了药,只怕一时半会也难全好,待为父替你吹一吹……舒服些了吗?”
“父亲……”
许是感受到了他亲自吹出的凉风,小家伙心中大有触动,对着他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下来;但那稚嫩的声音里,明明白白,透着道不尽的委屈。
“为父知道,阿抗心里为什么难受;为父也知道,阿抗为什么如此的委屈,”他此刻的耐心,亦不是能装得出来的,“为父知道,若不是诸葛元逊,说话也确是有些不分轻重,阿抗也不会忽然如此的,是不是?”
“嗯……”小娃娃勉力点点头,可嘴角还是掘得老高,“这只……元逊兄长,他不光是暗里刺我,也是对父亲、对陆氏不尊!身为陆氏子弟,我……我怎么可能不……”
“——阿抗挂心吴郡陆氏的声威,确实不愧为陆氏子弟;但是,你今日所为,仍然是有错——这却是阿抗虽读了圣贤书,却没有悟透之处了。”
有清风悄悄走过,树叶沙沙作响;却显得夜中更静,月华更幽,正适合幼子、天星、竹柏之影,共与为听。
“虽说阿抗心性聪颖,听出了诸葛元逊话中的暗刺;但是,仁者当心怀感恩,智者当审时度势——一者,诸葛元逊说话再难听,他也较你年长许多,何况至尊如今对他青眼有加,你今日逞了一时之强,来日若是他人小肚鸡肠,在朝堂上以牙还牙,甚至变本加厉,那又该当如何?二者,虽然子瑜伯父君子仁心,不对你多做计较,可毕竟元逊兄长还是他的爱子,将心比心,若是有人上陆家这般戏弄你,你觉得父亲和母亲,心中又会有多难受?这便是你想出那些鬼点子之前,该当三思而后行之处了。”
他此番话说得甚是语重心长,更兼目光之柔,几可化入月华,直接就使得那倔强的小老虎,满面的气焰立刻就消了一小半;他眼见幼子面上变化,心知如此温言,确实起了作用,立时便趁热打铁,就着孩儿平素爱听往昔英雄故事的兴趣,又复说了下去。
“有太多英雄豪杰,因为一时意气、一时逞能,不思因果,终致自毁长城的故事了,”他一面爱抚地摸着宝贝儿子头上的软发,一面却不停止叙说,“远人暂且不提,便说如今,四海之内,三国鼎立,大吴能占据天下之二州,除却皇族(孙氏家族)三世开拓,南郡太守(周瑜)赤壁拒曹,鲁肃先生经纬策划,孱陵侯(吕蒙)奇计密谋,及一众贤臣虎将之辛劳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
“唔……还有什么原因,是……是……”
“——便是过去之敌,不战自败,”他看了看儿子充满迷惑的双眸,慢慢道出了那些时光中不断传唱的故事,“昔日荆州尚未攻下时,西蜀遣汉寿亭侯关羽驻扎于彼,其人当真乃昭烈(刘备)帐下之上将,即便魏武再世,也不敢轻易撄其刀芒;然而,此人之性情,却极是刚愎自用——虽说两国之交,彼此难测;其中许多细节,我也暂不便与你说;但可以确定的是——为何吴(蜀)汉联盟,一度终究告破?便与关云长将一己之私气,迁于国政之上,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将一己之私气,迁于国政之上?”小娃娃颇为不解,“这个大将军,说了些什么呀?”
“——那时候,至尊派遣你子瑜伯父前往,欲为当今太子(孙登),与关将军结亲,以求世代盟好;不料,关羽却与子瑜伯父言,‘吾虎女焉嫁犬(权)子!不看汝弟份上,叫汝回不得东吴……’”
“这……这……”
小家伙的屁股痛归痛,心思却还是敏捷的,立时便发现了传说中的虎将之首,出言之中,却与自己白日所骂,有何相似之处,立时便垂下了头。
“还不止如此一旧例,”他又另起了一话头,“过去,吴借荆州数郡于(蜀)汉,故孱陵侯白衣渡江之于吴,乃荆州之失而复得;然于蜀地人眼中,却是大意失之,但当时之上策,却应是通好为先,共拒曹魏大敌……不料昭烈帝(刘备)却于关羽逝世之后,举倾国之力,发兵攻吴,结果……”
“——然后,是父亲您,火烧七百里连营,原来……原来烧光的,却不止是西蜀的兵马粮草,更是他们全国之根本——”
“——还有那位惊世之才(诸葛亮),昔日于隆中,为昭烈帝苦心谋划、经营半世的经天之梦……”
——不思而行,行而不思,终久处,只有梦碎裂的声音。